际想几乎是逃着似的离开了那棵柿子树。
直到跑出很远,确认身后无人追赶,他才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不安的钝痛。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教室。
“There is a new classmate in our class today. Come on, introduce yourself.”(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来吧,自我介绍一下。)
当他站在教室门口,听到于莘生这句温和的英文时,际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他硬着头皮走进教室,在全班目光的注视下,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说道:“I'm Zhong Nianzhi... I just came here and don't understand many places. I hope you will forgive me...”(我是仲年之……我刚来这里,很多地方都不明白,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教室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际想的脸更红了,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就这些吗?”于莘生双手撑着讲台,微笑着看他,这次换回了中文。
“啊……应该没有了……”际想窘迫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请就坐吧。”于莘生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Nitrate ester】(硝酸酯类)。
“大家打开课本第三十二页……”
际想慌忙去翻书包,心里咯噔一下——学习用的书本好像还没发到他手里。正当他手足无措时,旁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嘿,同学,咱们俩看一本吧。”
他抬起头,看见一位面目清秀的少年正微笑着看着他,将摊开的课本轻轻推了过来。
“谢谢。”际想低声道谢,心中稍安。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于莘生的讲解,但那些复杂的药理学名词和英文术语,像一团缠绕的线,让他头脑发胀。阳光透过窗户,在于莘生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可内容却如同天书。
际想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专注的侧影吸引,偶尔与于莘生的视线交汇,他便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
虽然他其实……什么也没听懂。
这一节课,他如坐针毡。
下课铃响,际想松了口气,正准备随着人流离开,却听见那个清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仲际想同学,请留一下。”
际想心里一沉,硬着头皮转过身,对着已走到面前的于莘生鞠了一躬:“先生好。”
“中文就可以。”于莘生笑了笑,语气轻松,“我平常不喜欢用英文讲话的。而且……”他指了指空荡的教室,“现在已经下课了。”
际想有些意外。
“来我办公室聊聊吧。”于莘生转身走向门口,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际想跟在于莘生身后,目光掠过黄昏中盘旋的归鸦,以及被余晖镀上金边的落叶,内心忐忑。
“课程能跟得上吗?”于莘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际想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书墨和淡淡草木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当心点。”于莘生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抱歉!”际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重新拉开一米距离,耳根烧得厉害。
于莘生收回手,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一瞬。“课程……有些专业名词不太懂。”际想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好,不懂的尽管问我。”于莘生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语言需要时间,不必急于一时。药理学的根本在于理解其原理,而非死记硬背。”
际想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于莘生的脸。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一颗小小的痣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温柔。
他生得真好看。际想心里默默想着。
“进来吧。”于莘生推开办公室的门。
际想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让他安心的草木清香。房间整洁得过分,书架上的书排列得一丝不苟,地板光可鉴人。
就在这时,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书桌下钻出,“喵”了一声,亲昵地蹭着于莘生的裤脚。
“它叫雪团子。”于莘生弯腰抱起小猫,递给际想,“下午它追蝴蝶的时候,不小心吓到你了,我代它道歉。”
际想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小猫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看样子它挺喜欢你。”于莘生看着他们互动的样子,眼里带着笑意。
“先生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际想放下小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小心翼翼地问道。
于莘生沉吟片刻,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脸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关于你的……”
际想眨了眨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先生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他的病情。
这个年纪的眼神是炙热的,坦诚得让人无法回避。
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为难,轻咳一声。
“对不起!”
少年突然九十度鞠躬,吓了于莘生一跳。
“我摘了您的柿子!”际想抬起头,目光真诚而懊悔,“我不该未经允许就……”
于莘生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手掩口,肩膀微微抖动,眼镜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要是想吃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个。”于莘生止住笑,从衣兜里掏出手帕,里面包着一个红彤彤的柿子。这是掉落的几个里面较为完好的,汁水透过裂缝渗出,染了两抹橙色在手帕上。
“那就谢谢先生了。”少年欣喜地接过,照着裂痕小心地咬了一口。柿子的清甜在口中漾开,他满足地眯起眼。
于莘生看着仲际想满足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身体好着呢。”际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于莘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也不知道我父母跟先生们说了什么,不过大抵是关于我的病情。先生放心,我真的没什么事,就是他们总是把事情往严重里说。”他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看轻的倔强,“每次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的确,这两年因为生病,父母总是过分忧虑,那种小心翼翼的爱,让他感到温暖,也感到沉重。
于莘生推了推眼镜,长长的睫毛轻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沉吟片刻,才缓慢开口:“作为父母,担忧总是难免的。如果你不舒服了,务必告诉我。像爬树那种太剧烈的运动,还是少做为好。”
听罢,仲际想略一迟疑:“其实真的没啥事,能跑能跳的,一点也不影响。”接着,他甩给先生一个“爽朗”的笑。
于莘生听到这话,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抬起头,正好撞见际想那“故作无事”的笑意。
他低声一叹:“那好,你记住,锻炼要循序渐进,过量反而伤身。如果难受了就别硬撑,到时候请个假,落下的功课我会帮你补。”
少年嘴上连忙答应,但目光微微下移,有些心不在焉。很显然,他想回避那个过于洞察的眼神。
残阳慢慢被晓月代替。
“这天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快回去吧。”于莘生知道际想的窘迫,垂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
仲际想没想到谈话这么快结束,倒是立马恢复了朝气。
“谢谢先生关心,先生再见!”
少年鞠躬告别,还没等于莘生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了,仿佛生怕再被叫住询问病情。
于莘生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轻轻叹了口气。
暮色渐沉,他回到办公桌前,指尖再次拂过档案上“心疾”那两个字。
这个孩子,像一颗被风偶然吹入他庭院中的种子,看似脆弱,内核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而他,已然决定要为这颗种子,挡一挡外面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