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五月六日深夜,自北平学子起义之日起,已有两日整。
彼时,整个北平笼罩在紧张与焦虑的氛围中,而远在上海的有识之士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声讨、援助他们的抗争。
上海圣约翰大学图书馆内——
仲际想正与诸多先生同学一起埋头与手上的工作中,他们有些正在制作抗议的旗帜,有些整理着抗议的稿件,剩下的筹划着明天游行的策略。
际想看着面前的手稿,这是他写的第十二份了。
虽然手酸的不行,掌心也被指甲压出了印子,但他不敢停笔,因为他知道,每一份稿件都可能转化为抗争的力量。
在他一旁的于莘生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惫。
“先生休息会吧,您做的够多了。”仲际想瞅了眼于莘生面前的一堆旗帜,又看着于莘生不小心蹭到脸上的墨水,轻声道。
于莘生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我作为长辈,好歹得给你们起个带头作用吧?”说罢,他正了正身子,拂了把脸,又拿起一面旗帜仔细端详,继续投入到制作当中。
在这寂静的夜晚,图书馆内弥漫着一种无言的默契与力量。不觉间,际想望向窗外,于是看到月光洒在窗棂上,映照着室内众人紧张而坚定的面庞。很奇怪,虽然是六月,他却不觉得炎热。
看着窗外的树梢被微风吹得晃动,仲际想的思绪也随着风飘到了一年前——
1918年10月3日,那天是他和于莘生的第一次见面。
——
应该都熟了……
际想坐在树上,望着一个个橙红通亮的柿子,不禁咽了咽口水。
午饭吃得少,少年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伸向那些诱人的柿子,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际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微微侧耳,聆听着这自然的低语。
一只蝴蝶在柿子旁翩翩起舞,翅膀轻轻颤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它的身上,映出斑斓的光影。际想盯着它出了神,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向蝴蝶,生怕惊动了这只脆弱的小生灵。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小白影,“嗖”的一下跳上了他的肩膀——
际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颤,手一松,身子猛地一晃,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
幸运的是,他的双腿紧紧环绕在树干上,勉强稳住了身子,但怀中的柿子却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此刻,他的上半身倒挂在空中,头发凌乱地垂下来,模样狼狈极了。际想睁开眼,发现远处有个人影正朝自己跑来。
“没伤着吧?”于莘生匆匆忙忙地赶到树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
际想惊魂未定,赶紧摇了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尝试起身,伸手想要够到树干,却发现自己的腰因为惊吓使不上劲儿,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苍白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片刻,他终于朝于莘生张开了双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恳求:“先生,帮帮忙……”
于莘生见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随即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际想的腰。际想借着先生的力道,千辛万苦终于爬回了树干上,长吁了一口气。他感激地看了于莘生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笑容,耳根微微泛红。
树下,于莘生温柔地提醒:“小心点,别再摔了。”
际想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抓紧了树枝,手指微微发颤。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洒在于莘生的脸上,映得他的眉眼格外柔和。际想看着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意,仿佛刚才的惊吓也被这温柔的目光抚平了。
看到散落一地的柿子,于莘生弯下腰,正准备拾起来,际想却抢先一步跳下树,动作敏捷得像只小鹿。他蹲下身,挨个捡起地上的柿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接着递给于莘生,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
“谢谢先生!先生再见!”际想匆匆说完,转身就要跑。
“诶,你……”于莘生话还没说完,际想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只留下一个慌乱的背影。
于莘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那背影慌慌张张的,像只受惊的小狗,让人忍不住想笑。
肆意的风带着清香拂过脸颊,恍惚间,少年早已没了影。于莘生低头看向手中的柿子,发现它们因为摔落已经裂开了几道口子,汁水正缓缓渗出。
他轻轻擦去柿子上的灰尘,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黏腻的感觉让他微微皱眉,但柿子的味道却让他有些意外——淡甜中带着一丝酸涩,只是土没擦干净,舌尖还能尝到些许沙粒。
于莘生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指尖微微弯曲,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柿子,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一幕。
于莘生咂咂嘴,正愣神呢,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洪厚的英文:
“Oh! Mr. Yu,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I have been looking for you for a long time! I have something to discuss with you. Come to the office with me.”(天!于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找了你找了半天了!我有事要和你说一下,快跟我去办公室。)
一位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快速走了过来,气度不凡,雍容尔雅。
说话的人是圣约翰大学的校长,卜舫济先生。虽然已经54岁,但依然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半点耳顺知天命的样子。
用于莘生的话来说,他就是个老顽童。
“呦,卜先生啊,我好像说过,平常我不喜欢用英文交流的。所以,请说中国话,谢谢。”于莘生伸手把柿子递过去,镜片后的目光藏匿着笑意:
“要吃吗?不够我等等再摘。”
诶呦,这可把卜校长气得呀,咬牙切齿的。这学校老大是谁啊?干嘛听你的!虽然在心里面骂了无数遍,但无奈啊,于莘生那笑面虎他又不是不知道,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了……
“Ok…fine,等等你再帮我摘一篮子送到我的办公处。”卜舫济接过柿子,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
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即响起——
“呸呸呸!这上边怎么还有土呢?!”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掏纸巾不停地擦拭。
于莘生没忍住发笑,整个桃花眼都荡漾起来,虽然用手的虎口处掩住嘴角,但还是没能遮住爽朗的笑容。
“笑什么笑!真是没一点教书先生的样子!跟我过来!”
“诶诶诶——”
卜舫济用胳膊圈住于莘生的脖子,拖着他离开后院。
先生个子很高,和这位美国教授相比也没逊色多少。现在这画面真的挺像一位老父亲带着他的儿子。卜舫济骂骂咧咧地,于莘生仍然笑得挺灿烂……
下午两点,正是热的时候。虽然已至十月,但上海这边的太阳还是挺毒的。
很快的,他们来到卜舫济办公的地方,卜校长打开窗户,感受阳光和微风一并袭来,外面还可以听到稀稀落落的蝉鸣。
这里静谧得好像只有蝉声了。
“开窗户干什么?这天还有蚊子……”于莘生忍不住抱怨道。
“这三楼,蚊子飞不了这么高……”
“你怎么知道它飞不……啊!”啪的一声,卜舫济抬手在他的头上来了一巴掌。
“别怼我!说正事!”
于莘生捂着头,无奈地看着他在一堆文件中翻找。
“来,这个。”卜舫济擦擦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他。
“诶,卜先生,您需不需要个置物架?我帮你整一个。这么多重要文件就这样丢桌子上,多不合适,对吧?”于莘生笑着看着他,伸手接过档案袋拆开看。
‘老先生’瞟了一眼自己杂乱的办公桌,朝于莘生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你懂啥,这叫‘亲切感’,familiarity!”
“啊对。”于莘生也是个识趣儿的,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他轻轻打开档案,抽出部分资料。一张照片从里面滑出,同窗外簌簌飘下的枯叶一起。
他慌忙伸手去接,照片却掠过指尖。
于是先生蹲下拾起,把照片翻过来擦了擦沾染的尘土。忽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少年的模样。
是他?
虽然刚和际想见了面,毕竟那时间不长,于莘生也没机会好好观察。
这么一看,照片中的少年意气风发,眉眼清冽,虽说是单眼皮,眼睛倒不小。整体五官立体感十足,是让人越看越觉得着迷的程度。
“他的家人前几天过来过,照片是和这些资料一起给我的,怎么?认识啊?”卜舫济见于莘生盯着照片好一会儿了,边整理着文件边问。
“啊……”他的眼角弯了弯:“十分钟前见过。”
“哟,这么巧啊。”
“他怎么了吗?”于莘生把档案袋里的其他资料拿了出来,仔细阅览着。
仲年之,字际想。
曾于两年前考入本校,因罹患心疾,赴日治疗至今。
本年再次报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附:校医室备注,该生不宜剧烈运动,情绪忌大起大落。
“也没什么,就是这孩子啊,两年前就考上咱们这了,因为有那个……那个……心痹么,考上了也没来学习,就去国外治病了。”说着说着,卜校长貌似是觉得可惜,停下叹了口气。
的确,卜舫济平日很注重学生的想法和师生感情,碰到这样的学生难免会多关注些。
于莘生的指尖在“心疾”二字上轻轻摩挲,脑海中浮现出少年倒悬时苍白的脸,以及他逃离时那份近乎倔强的仓惶。
原来,那不仅仅是惊吓。
他将资料仔细收好,抬头,对上卜舫济探究的目光。
“怎么样?”
于莘生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坚定。
“是个好苗子。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风声穿过敞开的窗,带来远处隐约的钟声。于莘生知道,从这个秋天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