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氏经营花芜坊市是种羞辱,山月氏历代经营旧都玉关阙,满门忠烈之士,儿郎从文则为相,从武则为将,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国捐躯,义无反顾,当年魔族南下屠戮抢掠,山月氏远在边郡旧都,毅然带兵北上,可当时的山月养子商帑却在有兵驰援三下无故退兵,撤走城粮,妖族六州,十六都城因此尽数惨遭魔族骑兵践踏,城中数万百姓皆死于魔族人的弯刀下,血流成河,明明山月氏的军队已经越过春眼关前去支援,他却抛弃夹击之策,抽调数千骑兵将城中余粮调送至后方城池,畏畏缩缩地躲回姘州宣慈王府,自那以后先帝收回了山月氏的兵权,抄灭宣慈王府全府人口,可怜宣慈王妃当年已经怀有身孕啊,山月府再不复往日荣光,连哲国公的爵位都被剥回,族中子弟三代不能入仕。”
“商将军当年可是春眼关的战神,二十年前,姘州一带爆发饥荒,饿死遍地,疫病横行,灾民逃到哪里,哪里的地方官就下令驱赶,唯有将军敢得罪周边元州大小官员,命令他们开府放粮,那些官员平日里富得流油,又欺男霜女,耀武扬威惯了的,竟派人将宣慈王妃掳走,王妃独自逃脱回来,当时人就剩副骨架了,谁不称赞将军以及王妃的美名,结果,现在看来就是话该,居然为了一己私利置六州百姓于不顾,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什么千古良臣,我看是万年佞臣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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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快走!狸奴儿,拿着印信去找山月信,他会收留你的!不要再被仇恨所蒙蔽了好吗?以后去做一个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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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弦赤脚下榻,孤身站在屋子中央,看着窗外月光冷霰如雪,任由蒙蒙的雪霰带着凉意,风中带着点从远处传来的金戈刀剑的余音,他又恍惚中听见了琴音,他望着层云深处越发黝黑的天幕,打开了门,看见在月光下抚琴的鹤宛,一袭白衣,清冷如雪。他走了过去,难以言喻的烦躁或无法排解而形成的勇气,在此刻突然消散了,他道:“你不是最讨厌抚琴?”
鹤宪手指顿了顿道:“抚琴本是雅事,我讨厌的是不雅。”
仔细回忆着自己成为山月弦遇到他的那次,是在人间的青楼,鹤宛本名小鹤玉,是那里的头牌伶官。
他追查当初的春眼关兵败一事,看见当年掳走过宣慕王妃的几个官员在人界青楼露面,而台上一位男子穿着白色纱衣被追着跳舞,因为不肯跳,他的身上被打了满身的伤痕,喘息间都已经是浓重的血腥味,大部分恩客见他端的如此清高架子,越发来了兴致,有的动手去扒他的衣服,一双油腻且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都在给那个大胆的爬上台要去扒他衣服的粗汉子助威。
谁知下一刻,血光在台上迸溅,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已经被扭断了头,眼珠子也被他挖出来丢在刚才喊得最起劲的男子头上,所有人吓得纷纷四散开来,而那青楼的毕鸟官低声念咒,贴在男子身上的血符立刻化成长长的锁链将他捆缚。
他看着他冷汗浸透淌湿了衣衫,却并不像其他花妓那样求饶,别人看来他是在找死,可他在却在那双倔强的眼睛里看见了极渴望的向生,他隔了几天再来,他还是不求饶,眼睛里的倔强一点也没减,再隔几天,他再来,他却先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但蕴藏着锐利的黑眸,他听见他极哑的声音:“公子可是看中奴家了?”
山月弦那时不得不承认对他很有兴趣,但是又有几分惧怕,因为他太像当初的自己了,“是。”
于是见小鹤玉朝他认真地磕了头:“奴家的初夜还没有拍卖,请公子买下奴,奴家终生跟随于公子。”
山月弦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自此,世间再无小鹤王,只有绣衣副使鹤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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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在想什么?”鹤宪停了拔弦的手,微微笑着说道。
“没什么,下头的人来报过,说是高唐王已经将折子交给奉安侯了,的确,将此事交给奉安侯去办比脏了自己的手更好,不过,我们还需要助高唐王一臂之力。不如从马政入手,如今妖王朝虽也号称大一统,但疆域实在算不上很大,陇右被凡界吐蕃占领,秦州已戍边郡,加之凡界西夏的崛起及向河西的扩张,妖族西北市马的空间亦日渐逼仄。大致来说,初期的马政以国营的监牧官养为主,也就是建设大规模的国字号马场。但它们的弊病是**和效率低下,这几乎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监牧官养最盛的真宗时期,一匹国有马的成本高达五百贯,而西北边贸中,一匹马的价钱才二十五贯。这种严重违反市场规律的垄断专营给国家财政的压力很大。既然国营的监牧行不通,“包养到户”又草草收场,剩下的只有边境市马了。市马还不用拿钱,只要用茶叶,这就是所谓的茶马互市。茶马互市起初倒还顺畅,至奉元以后,市马岁额已达到二万匹以上,大体上可以满足军用。但大凡国家专营的勾当———无论是养马还是买马———都很难绕开**的沼泽,随着朝政的急剧**,马政也开始散发出尸臭,“川茶不以博马,惟市珠宝,故马政废缺”,不买战马买珠玉,这样的思路不知是崇尚实惠还是崇尚奢华。”山月弦轻笑两声。
鹤宪道:“大人的意思是用马引沈公子去西北?”
山月弦道:“由于陕西和陇右大部分地区都在魔族的掌控之下,西北边马的供应受到很大的限制,骑兵又一直是妖族军事体系的短板,我不信沈洵梵会对此事不动心,只要找人用一批上等良马将中途归京的沈洵梵引走,西北近来不经常出没响马盗,届时他有没有命回来都未可知,而奉安侯要参的正是他手下希善宿倒卖军马一事,如果得知沈将军出现在西北的马市,马市上又出现了大量军马,你猜,沈家会不会面临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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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楚看着眼前品在刑架上的小太监斋宁,小太监面色如纸,干裂的嘴唇满是血污,地上掉了些碎肉,浑身无完好的肉,十指被拨,腿臂被烙,露出两排森白肋骨,上面还有一道道刀尖的划痕,整齐得像是琵琶弦。
山阴楚起身走到他身边:“做内室做成你这样,何必呢?朝堂里多的是风骨文臣,哪里排得上你呀,死了松大人,你那是没见他怎么死的,你胆子这么大,真不该做区区小太监,你在宫里做事,却向着太子党那边的人,人家是当朝首辅,自有太子保他,那你呢,怕是悄无声息地死了,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你说你吧,说你奸滑,却不肯攀咬曾经的救命恩人,说你清正,却还是和松洵同勾结害死沈凤琢,你说你缺银子,缺银子的止你一个人?只要你将勾结吏部倒卖官爵,为帮会放水的事推脱到松宦阑身上,我保证你全家无恙”。
斋宁干哑着嗓子,忽而翻了个白眼痉挛着,已经咽了气。山阴楚不耐烦地用帕子擦去满手的血污:“扔出去,喂狗,审了半个月不肯攀咬松宦阑,才于那边惯会收买人心。”看来,终究只能从沈鱼下手,沈凤扬死的那么惨,他的儿子们不来为他伸冤怎么可以呢。
“今日是初三?”
山阴楚淡淡说,语气听着有几分不悦。
“是。”猫奴回答。
他那天还想质问鱼琅琊为何窃取密报,衣服都不换就敢堂而皇之地入宫,谁知遇上千年老莲花妖,还陷入了它制造的梦境,也不知道鱼琅琊窥探了多少他的秘密,他知道那幻境有九成真,其中一成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妹妹,而鱼琅琊以妹妹窥探了他的前半生。此人终究是隐患,看来,不能再留她性命。
这时有个缇骑上来交给他一封密报。
什么?山月比二小姐病重到已无法下床。
这么大的事山眠也敢瞒着,好歹也是未来的太子妃。
等等,为什么不用此事做文章?
鱼琅琊刚从王府出来便被人拉到一边,她正要惊恐喊叫,连刀都已经架到对方的脖颈上,对方扯下面纱,露出双清明的乌眼:“别叫,是我。”
滕女居高临下地睨睨情绪难辨,“小姐在对面酒楼雅间,找你有要事相商。”
鱼琅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有名的天下三合楼,她顿时点了点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元宵节终于在人们的翘首期盼中到来了,尽管只是年节这台大戏的闭幕式,但人们的热情却不见轻描淡写,倒像是重整旗鼓良宵无尽似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大年初一的乐趣都是大体相似的,而元宵的这个晚上却各有各的乐趣。
那些灯彩,那些人流,那些应有尽有的玩意和小吃,那些瓦舍勾栏里的歌舞百戏,那些凤箫香艳的宝马雕车,那些贵妇人蛾儿雪柳的头饰和俗称“错到底”的时尚凤头鞋,那些少男少女眉眼间的暧昧和羞怯,那些被挤掉的第二天几乎可以堆积如山的鞋子和头巾,还有那些不知是一见钟情还是蓄谋已久的私奔故事就不去说了,这里单说一样:偷,其间就有无穷的乐趣。
那都是些怀着希望和祝福在灯节中游走的身影。两宋时代,元宵节的到来就意味着“放偷节”的到来,在这个夜晚,偷窃是与名正言顺堂而皇之联系在一起的,那既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变相的馈赠,人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偷人家的东西。除去顺手牵羊地“偷青”,偷人家围子里的青菜时蔬,而外,偷得最多的是灯。
民俗认为正月十五的灯盏可以使人生子,若夫妇同去偷了人家门前的灯盏,回家放于床下,可当月怀孕。故有民谣云:“偷了刘家的灯,当年吃了当年生。有了女孩叫灯哥,有了男孩叫灯成。”
灯盏怎么可以吃呢?可以吃,因为那些灯盏都是用豆面捏成或用水萝卜雕成的,所以有的求孕女子在街上偷了灯就当场吃下去。偷灯还有讲究:一般要偷刘姓和戴姓的,“刘”即“留”,“戴”即“带”,取其谐音,意为“留住孩子”或“带上孩子”。
这两个姓氏的人家都要特意多做些灯放在门前的。自己家的灯被人偷,这是一种吉利,所以说偷与被偷都是皆大欢喜的事。若到了当年秋冬季节真有“灯哥”或“灯成”问世,主人要备一份礼物,其中包括一只铜质或锡质的新灯盏,去被偷的人家“还灯”,并且让孩子认那家为干亲。这是元宵灯节的欢乐向人际关系的延伸,也是沉淀在元宵记忆中的一些温馨花絮。
二更以后,御街东侧面对登平坊的东华门打开了,早就聚集在门前的民间艺人和小商小贩顿时像见了救星似的蜂拥而上,所有的叫卖和吆喝都在高八度上运行,几至声嘶力竭。
两人正往汇合楼那边走,发现有户人家门前围了许多的人,正是刘司业的家。
有人推推搡搡,哭声喊天,是个男子,面前是位已经死去多时的妇人,只听他厉声哭喊道:“我家妇人昨儿个来你门前拿了盏灯,结果今早腹痛,没一会儿就死了,连大夫都来不及看,肯定是你做的灯有问题,没想到如今这世道,还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投毒,你们刘家不是在国子监吗?若不给个说法,我便天天在国子监门前闹,看官府管不管此事。”
周围也有几人附和道:“是啊,今天我的妻子也就这么没了,你那灯有毒,我们怎么办,竟如此残害,今天你们不给我们一个说法就别想走!”
面前一位姑娘面色惨白,被刘司业搂在怀里,她竭力向推搡的人群解释道:“我没有下毒!这其中定是有误会,你们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给你们一个交代。”可惜她的声音很快再次被淹没在人群中,根本没有人愿意听她辩解,
鱼琅琊正要避开人流,一道利箭从对面高楼飞出,滕女立刻出声提醒:“小心!”随后猛地推开鱼琅琊,鱼琅琊在听见小心后已经反应过来避让,滕女没有碰到她,反倒她自己被箭矢射中,鱼琅琊看向远处射过来利箭的方向,什么都没有看见,对面是座弃楼。
周围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散开,有人在人群道:“刘司业的夫人容娘子是女郎中,快抬进去让季娘子看看吧。”
“还敢让她给你朋友看病啊,不怕她下毒害人啊。”
容娘子连忙辩解道:“这毒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姑娘若是担心,不若到前面的圣春医堂去吧。”
鱼琅琊看着她焦急和善的脸,忙道:“劳烦娘子帮忙将我朋友扶进去。”
容色帮忙将人扶进去,屋里面泛着中药香,她立刻唤道:“小舟,你来看下病人。”
面前的帘帐走来一位极其美艳的女子,立刻上来接过怀中的人,将滕女平放在木榻上,接着取来剪刀开沾了血的衣襟,用热水布帕清理了下伤口。
“你是狐族?”鱼琅琊闻到她身上独属于狐族人的气息,但这位隐身似乎并不想与她说话,季婉之忙找补道:“隐舟是哑女,本来不哑的,可惜…”
隐舟听见她说话瞪了她一眼又转回屋子里去了,过来查看过伤势,“幸好此箭无毒,只要将箭取出来,将伤口包扎好就行了,你取条布帕来给她合在口角里,不要因为痛不小心伤到舌头。”
滕女的意识还有几分清醒:“不用,这点疼…对我来说算什么。”
容色也不再废话,握着箭矢用力将箭拨了出来,滕女眉头紧皱,却一声没吭,鱼琅琊倒是极佩服她的定力,之后容色便帮她上药包扎,处理完后滕女立刻要下榻,鱼琅琊伸手按住她:“动什么,你的伤口会裂开。”
滕女道:“小姐还在等我们,不能耽误正事。”
鱼琅琊摇摇头:“你告诉我她在哪间厢房,我去找她,我也有点功夫,不用担心。”
滕女犹豫下,随后点头道:“二楼最靠里的那间包厢。”
妖冶玉面色没有半分变化,颇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又为何不嫁?既想要郑家的财富,又想要当高官娘子,妖冶芷,你倒是比我这个做姐姐的有野心得多,可你也不想你自己的出身,我的母亲出身陇西李氏天下尊贵者不过数十家,她在其中之一,嫁到府上时是百万嫁妆,而我本人虽为半妖,却流着李氏的血,你的母亲不过是侍奉在我母亲身边的洗脚婢,你还是凡人,竟也痴心妄想要嫁入妖族望族,你这般奢望,我也不会阻拦你,可我与你们母女二人究竟有什么仇怨,竟值得这般憎恨,当初你母亲使计害我,致我恶名昭著,成了个弑母杀弟的恶人,苦守庙庵十余年,如今我回来,你们又想将我的婚事当作你们的筹码,我知道你最近在和陈郡谢氏接触,他们虽是老牌望族,可因为当权和代王共同谋反,参加秋庭之变,中途见势倒戈,功过相抵,但到底还是失了圣心,其父谢永安死后,谢家到此一蹶不振,但圣上仁慈,仍保留了谢家永宁公的爵位,其家次子朝廷不少债,都是当初挪用军饷而欠下的空空,你便想利用郑家给予的百万聘礼去补了这亏空,让他们迎娶你对吗?”
她记得上一世她虽没有被迫嫁给郑家,但永宁公还是娶了妖冶芷,永宁公已娶过妻,所以妖冶芷便算作是续弦,永宁公谢元征其下已有原配所生的一子,因永字公不喜原配,因此对此子颇为苟待,妖冶芷嫁过去后更是痛恨长子,几次三番耍各种阴谋诡计致使长子谢玄度外贬,他就是上一世那位心狠手辣的镇北王,扶持太子登基。
而后因为妖冶芷,她也几次三番被谢玄度针对,好几次死里逃生。
妖冶氏更是被以谋逆之罪抄斩数百人,大伤元气,至此彻底没落。
她倒不在意妖冶氏怎么样,只是她这次可不想再被镇北王针对,若能有他的心助乌市玹夺储估计事半功倍,先不论为她自己,单为人族,就该全力扶持乌市玹,他自己也是凡人,必定对人族有更多的同理心,又在绣衣楼待过那么久,他已经答应,若他登基,再不用角奴兽奴这样残忍的制度。
而且,他知道自己鱼宝华的身份,虽然她并不知道他如何得知,可眼下不站在他这边也没有办法,一旦他揭露,自己又会变回奴隶身份,别说为父亲平反,连保全自己都做不到。劝妖冶芷回头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另寻机会将谢玄度救下来,以博好感,劝说他为乌市玹出一份力,只要乌市玹将他委以重任放在战场,必定威名赫赫,届在朝中说话自有三分重量。
妖冶芷见她半天不说话,已经无视自己的模样,嘴角一撇,“来人,将她绑起来。”
又是这样的戏码,但她早有预料,她记得上一世是她回到府中她们才公然将她绑了送上马车,想让她和郑氏生米煮成熟饭,届时不嫁也得嫁,没有想到,今世她们这么快就动手,还得了她在酒楼的消息,究竟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也罢,上一世她之所以和郑家婚事不成,是因为郑氏子在鲛珠宴前夕暴毙,她上一世不得机会靠近尸体,这一世却有心救这个郑氏子,她被下了药,可郑氏子虽痴傻,却对她礼遇有加,更是每每慷慨给予她银钱,虽然说出来丢脸,可当时郑氏子给予的银钱的确成为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安身立命的资本,她要去看看,郑氏子是否已经中毒而尚未察觉。
于是她并不反抗,再者说,这也是她报复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