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醒来时,殿内西窗透进的日光已转成暖橘色,芭蕉叶影在窗棂上拉得老长。她眨了眨眼,鼻端萦绕着淡淡龙涎香与墨香,抬眼往龙椅那边一看,空空如也。
她撑着软榻起身,身上盖着的袍子滑落,她捡起来,唤了一声:“碧桃?”
殿门被轻轻推开,碧桃笑盈盈进来,福身道:“主子醒了?”
苏叶由她扶着坐正,顺手把袍子叠好,随口问:“陛下呢?”
“回主子,”碧桃一边替她挽袖,一边低声道,“陛下下午在偏殿与朝臣议事,方才摆驾去了寿康宫。”
苏叶了然。太后平日里虽不管后宫事务,可今日折了皇嗣,又牵扯皇子,她岂能不问?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淡淡道:“咱们回去吧。”
待回到蓬莱宫时,知夏、小顺子已带着一众宫人在大门处跪得整整齐齐。苏叶一踏进仪门,便听齐声高呼:“恭贺昭嫔娘娘晋位!”
声音清脆,惊起檐角栖雀。苏叶抬手虚扶,唇角微弯:“都起来吧。知夏,一会儿库房里拿赏钱,每人五两。”
众人谢恩,脸上喜色藏都藏不住。
苏叶往侧殿走,知夏紧随半步,小声问:“主子,咱们什么时候搬到正殿去住?”
苏叶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不急,你们看着办便是。”
其实正殿侧殿,于她并无分别。偌大蓬莱宫,只她一人居住,殿门一关,哪里不是清净?
进了内殿,挥手屏退众人,只留知夏与小顺子。
她落座,端起案上温茶抿一口,淡淡吩咐:“小顺子,派人多留意凤仪宫动静。”
小顺子忙躬身:“是,主子。皇后今日吃了大亏,断不会善罢甘休,还不知她会使什么招数。”
苏叶放下茶盏,指尖在盏沿轻叩,唇角微弯:“她使什么招数我不知,但我可以先来个苦肉计。”
“后日便是初一了吧?明日一早,备好皇后最爱的碧螺春,咱们去凤祥宫请安。”
知夏与小顺子闻言,脸色倏变,齐齐摇头。
知夏急道:“主子万万不可!若伤了身子,便不能伺候陛下了,得不偿失啊!”
小顺子也附和:“是啊,主子!您若不能伺候陛下,岂不正中皇后下怀!”
苏叶轻笑,眸光清亮:“无妨。御史台不是总上奏,说陛下独宠于我,误了朝纲?那我便让他们降降火,也好叫他们闭嘴几日。”
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知夏与小顺子对视一眼,心底虽忧,却只得领命。
二日天蒙蒙亮,五月末的晨风带着湿润的暖意,苏叶便带着知夏出了蓬莱宫。
凤祥宫因皇后禁足,免了众妃晨省,这会宫门前空荡荡的,只余两盏宫灯在雾气里摇晃,檐下燕子低飞,掠过青石阶。
内侍通禀时,皇后正倚在软榻上,让挽星梳头。听见“昭嫔求见”,她凤钗一顿,冷笑:“来得倒快。”
挽星忙低声奉承:“昭嫔再得圣宠,也不过一介新人,哪敢真与娘娘作对?定是怕娘娘记恨,特来低头赔罪。”
皇后轻哼,指尖在扶手轻叩:“让她在外头候着。茶凉了便凉了,不必换。”
殿外,苏叶静静坐在侧殿,一盏接一盏喝了四盏茶,茶水从温到凉,直到日头升起两竿高,内侍才慢慢走进来,躬身道:“昭嫔娘娘,皇后娘娘请您到正殿用茶。”
苏叶起身随内侍进了正殿,殿里熏笼里香气袅袅,皇后正端坐在凤椅上,凤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抬眼淡淡扫过苏叶,却未叫起,只不冷不热地开口:“昭嫔起得倒早。”
苏叶跪得笔直,语气温顺:“臣妾昨日言行无状,顶撞娘娘,今日特备新茶,敬献娘娘,以赔罪过。”
她抬手,知夏捧上鎏金茶盒,揭盖时,碧绿茶芽在日光下泛着莹光。
苏叶声音清亮:“臣妾听闻娘娘喜欢喝碧螺春,今年江南进贡的碧螺春,都在臣妾那儿了,娘娘若想喝,蓬莱宫随时恭候。”
皇后指尖在扶手上一紧,瓷盏轻响,脸色倏地铁青。宫里谁不知她独爱江南进贡的碧螺春?每年上贡时,陛下必留上品给凤祥宫,今年却连一两都没见!
她凤目眯起,冷笑:“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新人,仗着几分姿色,得了几日恩宠,便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在本宫面前逞口舌之利?”
苏叶垂眸,语气无辜:“臣妾失言,请娘娘责罚。”
皇后凤目微抬,打量着跪在殿中的苏叶。她跪得笔直,声音恭顺得滴水不漏,可那双杏眼里却无半分惧色,反倒掠过一丝极淡的得意,像猫儿叼着鱼尾,偏要晃给你看。
一个低贱之人,不过凭着一张脸,这些日子让陛下看重几分,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了,在她一国之母面前也敢显摆。
昨日在永和宫受的那口窝囊气,正没处发,见苏叶这副模样,便如如火上浇油,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冷声开口:“既知错,便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莫在这扰了本宫清净。”
苏叶闻言,干脆利落地起身,裙摆扫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然后便直直跪在了凤祥宫门口。
晨风卷来的碎石,宫人尚未来得及打扫干净,夏日衣裳薄,硌得膝盖生疼,她却跪得笔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知夏也一声不吭跪在她身侧稍后。
苏叶侧首,小声对知夏道:“对不住,让你也跟着受苦。”
知夏摇头:“主子这是说的哪里话。奴婢这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便是过去这两个月在咱们宫里。”
“奴婢皮厚,跪一跪算什么?往日在尚服局时,有时候被罚跪一天也是有的。”
两人相视一眼,眼底皆是默契的暖意,膝下碎石硌得生疼,却谁也没挪半步。
殿内,挽星见皇后凤目阴沉,忙上前低声劝道:“娘娘息怒,那昭嫔不敬是真,您罚她自是应当,可她毕竟是陛下新宠……陛下若得知,恐伤了您与陛下之间的情分。要不,让她跪一会儿,长长记性,便放她回去?”
皇后冷哼,指尖在扶手上一敲:“情分?他若顾着情分,便不会让本宫禁足三月。本宫是中宫皇后,惩戒个妃嫔算什么?”
挽星知皇后正盛怒之下,便不再多言,只垂首退至一旁。
凤仪宫外,晨雾散尽,许是众妃得了三月免请安的恩典,今日贪睡不醒;亦或是畏惧容贤妃新得势头,不愿撞这晦气,往日一向热闹的凤祥宫一上午竟无半个妃嫔踏足。
只有宫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偶有目光掠过跪在丹墀下的苏叶与知夏,也只一触即逝。
日头渐渐毒辣,晒得二人脸颊通红。知夏跪在苏叶身侧,悄悄把袖子撑起,替她挡住那直射的阳光,生怕主子雪白的脸被晒伤半分。
直到殿内脚步轻响,一名内侍掀帘而出,低声道:“时辰已到。”知夏这才敢起身,酿酿跄跄扶着苏叶缓缓站起。
跪了这么久,膝盖早已麻木,血脉不通,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涌上来,苏叶指尖微颤,却只轻轻吸了口气,便稳住了身形。
知夏忙招手唤来步辇,扶着苏叶上了软轿,让辇夫快些起步,苏叶却抬手道:“先不急着回,先到前头树荫下停一停。”
辇夫依言,抬着步辇行了几步,停在一株老槐的浓荫里。苏叶侧身,让知夏坐到身旁石凳上:“你先歇会儿,缓一缓。”
知夏却摇头:“奴婢无碍,主子快回宫歇着。”
苏叶却只握住她手腕,语气不容置疑:“咱们不差这一会,你好好歇着。”
知夏眼眶一热,忙低头掩住,坐在石凳边沿,轻轻揉着自己的腿。
这儿不是蓬莱宫,苏叶不能随意行事,按宫规知夏不能同她一起坐步辇,可知夏陪她跪了一上午,这回去的路也不算近,她到底是不忍心。
树荫下,风掠过槐叶,沙沙作响。苏叶静静倚在步辇软枕上,腿很麻,膝头很痛,却唇角微弯——两个时辰,值了。
一行人回到蓬莱宫时,小顺子正在宫门前踱得鞋底发烫,一见轿影,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主子回来了!”
碧桃早候在门内,闻言疾步而出,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苏叶下辇。
苏叶进了内殿,挥退众人,只留知夏、小顺子与碧桃三人。
她落座软榻,揉揉膝头,淡淡道:“碧桃,去东次间博古架下第二层,取那瓶白玉小瓶的药膏来。”
碧桃应声而去,须臾便取来了药膏,正欲卷起苏叶的裤腿,苏叶却摆手,指了指知夏:“给知夏上药。”
知夏忙摆手,声音急切:“主子先上!奴婢这点伤不算什么。”
苏叶笑着摇头:“我不上,若好得太快,这苦头不白吃了。”
知夏还想推辞,苏叶不容分说:“听我的。这几日你别当值了,好好歇着,把膝头养好了再来。”
碧桃见状,便先过去给知夏卷起裤腿,细细涂抹药膏。膏色莹白,凉意透骨,知夏膝头刺痛立时缓了几分,她眼底微热,低头道:“谢主子。”
她在这宫里跪了多少年,膝盖上早起了厚厚的茧,这还是第一次跪了以后,有人给她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