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愣神间,萧承熠已放下银箸,目光灼灼:“皇后与容妃,你站哪边?”
苏叶慢慢吃完嘴里的饭,抬眼笑意盈盈:“臣妾站陛下的边。”
萧承熠低笑:“你这是吃人嘴短。”
见她今日食欲好,便又往她碗里夹了些肉,苏叶都乖乖夹起来吃了,萧承熠这时又问:“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苏叶不知道陛下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她是哪边的人吗?
她斟酌了下,正色道:“大皇子撞倒容妃,当是无心之失。容妃落胎,主因在自身底子虚弱。陛下不妨安慰大皇子几句,免得孩子自责。”
萧承熠挑眉:“朕还道你不喜皇后。”
“皇后是皇后,大皇子是大皇子。”她顿了顿,声音轻软,“孩子无辜。”
萧承熠目光微动:“嗯,那容妃指证皇后欲借澈儿之手,你怎么看?”
苏叶摇头,眸光清澈:“无凭无据,臣妾不敢妄断。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公论。”
接着又轻叹一声,眉心微蹙,语带几分苦闷:“不过今日一事,臣妾只怕是得罪皇后娘娘了。”
萧承熠抬眸望她,眉梢微挑,唇角勾出一抹弧度:“方才殿上,叶儿与皇后唇枪舌剑,半步不让,朕还道你天生胆大。如今倒晓得怕了?”
苏叶眸光一转,起身挪至他身侧,软软挽住他臂弯,声音里带三分娇、七分讨好:“方才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陛下在侧,才敢顶撞几句。”
说罢,她抬脸,一双杏眼可怜兮兮地望他:“日后臣妾若真与皇后起冲突,她要治臣妾的罪,陛下可会护我周全?”
萧承熠低眸,见她唇角微嘟,眉尾轻颤,心底怜意如春水漾开,他抬手轻拍她手背:“自是护你。”
苏叶眨了眨眼,指尖在他袖上画圈,声音软得像风:“陛下如此偏心,不怕皇后娘娘伤心么?”
萧承熠懒懒往后靠在椅背上:“那朕偏心皇后,任她搓磨你去?”
苏叶轻哼,纤指在他臂上使劲掐了一把,杏眼微眯,唇角弯出一点狡黠:“哼,那到时候叫您心疼得紧。”
萧承熠笑着捏了捏她手:“好了,既用了朕的膳,也替朕干点活儿去。”
他起身,牵她走至龙案旁,掀袍落座,抬手拿起一本折子,开始提笔批阅,朱笔落处,龙飞凤舞。苏叶会意,站在一旁拢袖研墨,墨锭在青瓷水盂里轻旋,墨香氤氲。
除了墨香和他身上常有的龙涎香,苏叶还嗅到了一缕极熟悉的香味。她目光不动声色下移,看到龙案底下一个青色香囊静静悬着,正是她之前亲手缝的那个药囊,不曾想他竟一直留着。
想到那会陛下巴巴管她要这药囊,她不敢拒绝,绣了大半个月才完工,还因此得了他一千两银子的赏赐,心底不由得有些好笑。
以前做太医时,每每来这里,她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跪着的,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陛下不虞,更怕他有什么意料不到的言语或举动。
而现在站在这里,她却放松很多,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不知不觉,她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惧怕他了,这个屋子也不再让她感到格外压抑。
自她进后宫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这里。一则知陛下勤政,故而从不贸然扰他;二则男女之间,欲擒故纵方长久,若她过于殷勤,日日黏腻,可能反倒让他失了兴致。
他对她的兴致是她在这后宫生存的唯一倚仗,她自然得牢牢抓住。其实她一直猜不透陛下待她,到底有几分心思?而这心思又会持续多久?
所以今日她才会问他,日后在她与皇后之间,他可会护着她。一来想摸摸皇后在他心里的分量,二来,也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记得今日的话,稍微偏袒她一些。
苏叶指尖在墨锭上缓缓打圈,墨香渐浓,思绪却已飘远。皇后如今被禁足三月,失了掌宫之权,定恨极了她和容妃,她若要报复,会从哪里对她出手呢?
萧承熠批了一会折子后,余光瞥见她正失神,眼下还有些乌青,朱笔一顿,抬手从案侧抽出一卷书,递过去,指了指窗畔软榻:“累了?去那儿歇着。”
苏叶回神,这才意识到腿脚果然已经酸麻了,便也没推辞,福身接过书,步至窗边。软榻铺着薄锦褥,靠窗半敞,微风从菱格窗棂透入,带来些许凉意。窗外芭蕉叶肥,翠影摇曳,阳光穿过叶隙,在榻前碎成金斑。
她靠着软枕,半倚在榻上,轻轻翻开书页,意外发现这是春猎时,她在御辇中读过的那册《山川游记》,书角还留着她当日折出的细痕。
没想到他这一国之君,日理万机,竟能细致如斯,连这等闲事也记在心上。
她不禁抬眸,悄悄望向龙案。
萧承熠正低首,玄衣广袖,朱笔在折上疾走,眉目沉静如远山。日光从窗棂斜落,映得他侧颜轮廓分明,偶有折子批毕,他拂袖置于一旁,动作利落,无半分浮躁。
苏叶指尖摩挲书角,唇角不自觉弯起,翻页觅到旧处,低头静静续读下去,时光似被拉得极长。
直至日影西斜,蝉声渐缓,李德轻轻推开殿内,躬身而入,脚步轻若猫行,手托鎏金茶盘,欲换去案上已凉的龙井。
萧承熠朱笔方落,闻声抬眸,目光越过李德肩头,落在窗畔软榻。
只见苏叶倚在软榻上睡得极沉,书卷半掩在胸前,指尖犹搭在书角,呼吸轻浅。午后日影透过芭蕉,映得她肌肤莹若凝脂,乌发微乱,一缕垂落唇边,随呼吸轻颤。
风掠过,裙裾微扬,宛若一朵将绽未绽的荷,静谧而娇艳。
萧承熠眸底柔意泛起,低声吩咐:“取件袍子来。”
李德会意,屏息退至内殿,须臾捧来一件月白袍子。
萧承熠抬手接过,起身步至软榻,俯身先轻轻抽走她手中书卷,置于一旁案上,又展开袍子,覆在她肩头,指尖掠过她唇畔那缕垂发,轻柔撩至耳后,唯恐惊扰这一枕好梦。
萧承熠指尖停在她耳后,久久未收。
每次见她,似有一泓清泉漫过心湖,让他冰棱尽化。今日皇嗣受损,还有人敢打小皇子的主意,桩桩件件如火燎胸,然她一枕香眠,眉目静好,便教他胸中戾气悄然散去大半。
自她入怀以来,他看着她在他面前不再战战兢兢,偶尔还敢撒娇,甚至僭越,让他心口生暖,愉悦难言。
三十载春秋,从前只觉红粉累人,如今方知女子之妙,政务再繁忙,亦愿隔两日抽空去看看她。
身后的李德见状,躬身垂眼悄悄往外退,掌心轻掩殿门,缝隙合拢前,余光瞥见陛下透出几分松弛与柔和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今日永和宫出了那一档子事,皇嗣折了、皇子被算计,陛下龙颜震怒,他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步踩错就撞枪口上,想着今日伺候得比往日还小心三分。
谁料竟有昭嫔这味药。
没有任何开解的言语,只是陪着用了顿膳,一觉睡得香甜,倒把陛下那把火给熄了。
李德无声笑了笑,关门的手更轻了些。
心底却忍不住一叹:陛下纵是九五之尊,可一旦情动,也难逃美人这一关。
转身时,见昭嫔身边的丫头碧桃正在廊下站着,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笑得意味深长:“你们娘娘可真有福气。陛下批折子,她就在一旁睡得香甜。”
碧桃先是一愣,随即弯了弯眼睛:“大监说的是。奴婢当初被您安排到蓬莱殿,心里还打鼓,可如今才知道,那是天大的造化。”
“月例赏赐自不必说,单说娘娘的性子,从不拿我们下人出气。上回奴婢身子不爽,娘娘还亲自把脉、开方,没三日就好了。跟了娘娘,才知道什么叫福气。”
说着,碧桃又向李德福了福身:“大监当初把奴婢拨到蓬莱殿,奴婢才得了这份福分,往后定不忘公公大恩。”
李德摆摆手,压低嗓音:“得啦,谢什么?老奴不过是瞧你手脚利落、嘴又紧,才挑了你。如今你们娘娘得圣宠,你也跟着沾光。往后只管好好伺候,别辜负了老奴这片心。”
碧桃忙又福身:“大监放心,奴婢定尽心竭力,半点不敢懈怠。”
正说话间,廊下忽有脚步细碎,一名小太监躬身而来,压着嗓子禀道:“大监,崔尚书在殿外候着,说有急奏要见陛下。”
李德眉心一跳,忙摆手让碧桃退下,转身便往殿内去。
萧承熠已坐回至龙椅,正低头看折子,李德猫着腰、垫着脚尖靠近:“陛下,崔尚书求见,说有急奏。”
萧承熠“嗯”了一声,笔尖在折角一点,搁笔起身,明黄袍角拂过案沿,带起一阵轻风。李德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意思,也不敢多言,垂首跟在后面往外走。
直至出了正殿,穿过长廊,才听得陛下淡淡开口:“传崔尚书到偏殿。”
李德连忙应声,脚步更快。
原来陛下是怕扰了佳人清梦,这才移驾偏殿,倒真叫自己开了眼了。
偏殿内,崔尚书禀报完毕,双手捧着奏折,低首跪在丹墒之前,大气不敢出,只等陛下裁决。
方才小太监分明说陛下在正殿批折子,怎么转眼便把他传到这偏殿来?莫非自己奏章有失,触了龙颜,陛下不愿在正殿见他?
还是闺女才解了禁足,又惹了陛下不快?
他悄悄抬眼,龙椅之上,帝王神色如常,眉目沉静,倒无半分异样。
崔尚书喉头一紧,惶恐更甚:陛下越是平静,越教人看不透。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却强自镇定:“臣……臣已禀毕,请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