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殿内熏笼添了冰,凉意缓缓散开。苏叶用罢一碗银耳莲子羹,懒懒倚在软榻上,抬手唤碧桃:“去取那瓶玉露晒雪粉来,再备一盏冰镇玫瑰露。”
碧桃应声,不多时捧来一只羊脂玉小盏,里头是细白的药粉,苏叶将这粉混着玫瑰露调成乳膏,香气清甜。
苏叶指了指脸颊:“晒了一上午,脸上发烫,给我敷上吧。”
碧桃蹲在榻前,小心翼翼将药膏抹开,凉意透肤,苏叶舒服得眯起眼,膝盖的伤要留着叫人心疼,这张脸可不能坏,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玩意儿。
涂罢,苏叶侧头看坐在一旁的知夏:“好了,给她也仔细涂上。”
知夏闻言忙摆手:“奴婢皮糙肉厚,晒不坏的。”
苏叶挑眉,声音软却不容拒绝:“女儿家的脸比什么都金贵。过两年我给你寻门好亲事,出宫嫁人,总不能顶着两团红炭去见公婆。”
知夏脸腾地烧起来:“奴婢不要出宫……奴婢要陪主子一辈子。”
苏叶轻笑,指尖在她额心一点:“傻丫头,熬成黄脸婆可没人要。宫里再好,也是个笼子。等过两年,一些事了了,我给你攒足体己,挑个老实人家,养几个胖娃娃,比在这儿跪一辈子强。”
“等你出嫁那天,我亲手给你描眉簪花,让蓬莱宫的小丫头们都羡慕去。”
知夏眼眶发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主子若不在,奴婢哪儿也不去。”
苏叶叹口气,握住她手腕,把人拉到榻边坐下:“那就先把脸养好。等你出嫁那天,我亲手给你描眉簪花,让蓬莱宫的小丫头们都羡慕去。”
碧桃一边用指尖蘸着药膏,轻轻往知夏脸颊上涂抹,一边笑得眼睛弯弯:“谁要是能娶了知夏姐姐,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温柔又能干,往后家里的事儿一手包办,保管日子红火!”
知夏耳根通红,抬手在碧桃胳膊上轻轻掐了一把:“小蹄子,胡说什么!”
碧桃哎哟一声,忙缩手护住药盏,笑得更欢:“姐姐莫动!一歪就洒了,可惜了主子亲手调的好膏子!”
苏叶倚在软榻上看热闹:“碧桃,你虽比知夏小两岁,可也过不了几年。等你到了年纪,我也给你寻门好亲事,省得留在宫里天天掐来掐去。”
碧桃指尖一抖,药膏差点落在知夏裙子上,脸刷地红透,结结巴巴:“主、主子……奴婢还小……”
苏叶扑哧一笑,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小什么?再过几年就该议亲了。到时候我挑个会做点心的,让你天天吃桂花糕。”
知夏也忍不住笑出声,脸上的红晕未褪,眼里却盛满了水光:“瞧瞧,刚才还说别人,这会儿自己先害臊了。”
殿内茶烟袅袅,宛若轻纱舞于午风;檐外蝉声悠长,声声入耳。主仆三人笑作一团,药膏清甜之气随暖风漾散,化作午后一缕蜜香,久久不散。
—— ——
黄昏时分,紫宸殿西窗斜照,残阳如熔金,泼在朱漆案几上,映得折子边缘泛起暖光。萧承熠刚用过晚膳,正在净手,敬事房太监躬身上前,捧上银盘,绿头牌一行排开,鎏金小字在灯影里闪烁。
萧承熠扫了一眼,眉峰微蹙:“昭嫔的牌子呢?”
小太监忙低头:“回陛下,昭嫔娘娘下午遣人来,说身子不适,先撤了牌子。”
萧承熠侧眸,目光落向李德。李德心头一紧,忙上前几步:“陛下,奴才听说……昭嫔娘娘早上去凤祥宫请安,不知怎的触怒了皇后娘娘,在宫门外跪了一上午。”
殿内烛火一跳,萧承熠神色倏变:“为何不禀?”
李德扑通跪下,额头贴地:“奴才该死!”
晨间陛下一直与诸臣议事,他如何敢扰,况昭嫔未遣人求解围,对方又是皇后娘娘,他又如何敢得罪。
萧承熠沉默片刻,也心知下人难处,终究未惩,只起身,明黄袍角一拂:“去蓬莱宫。”
李德忙爬起跟上,高呼:“陛下摆驾蓬莱宫!”
萧承熠踏入蓬莱宫时,暮色四合,宫灯未点,殿内只余一盏琉璃灯映着暖黄。他未让人唱礼,径直穿过外殿,推开内殿珠帘。
只见苏叶正半倚在软榻上,指间把玩着昨日他赏的那副白玉棋,裙裾撩至膝上,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碧桃跪在榻前,小心翼翼涂着药膏。
听见动静,苏叶抬眸,只淡淡扫他一眼,便垂下眼帘,唇角无波,不似往日一见他便笑靥如花。
碧桃吓得手一抖,药膏险些洒落,忙放下瓶子,规规矩矩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萧承熠挥手让她起身。
他目光落在那片青紫上,膝盖处血痕斑驳,碎石硌出的印子深浅不一,因着她肤色白皙,衬得这伤痕愈发触目惊心。
他不知道的是,苏叶不仅没上药,为了让这苦肉计更逼真,还特意在伤处抹了薄薄一层“紫血散”。那是她从医书里翻出的小方子,药性无害,却能令淤青颜色加深三成,看着颇为骇人。
萧承熠心头一紧,似有烈焰燎过,眸底暗潮翻涌,却强压住,只冷声问:“让你跪,你便跪?不知遣人来寻朕?”
苏叶抬眸看向他,语气淡得像湖面无风:“她是皇后,她让臣妾跪,臣妾如何能不跪?臣妾既身在这后宫,自然要受后宫规矩,总不能事事叨扰陛下。”
萧承熠被她噎得一时无话,只伸手:“药膏给朕。”
碧桃手一颤,忙捧上白玉小瓶,退至一旁,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战战兢兢。
萧承熠蹲下身,龙袍下摆扫地,他却毫不在意,伸出食指,蘸了药膏,指腹轻触那片淤青,凉意透肤,苏叶膝头一缩,却被他稳稳按住。药膏抹开,青紫处隐隐作痛,她咬唇不吭声。
“怎么回事?”他声音低哑。
苏叶垂眸,把玩棋子,沉默不语。
萧承熠侧头看向碧桃,目光如刀:“你说。”
碧桃扑通跪下,泪珠滚落,哭得声颤:“陛下!主子昨晚担心惹了皇后娘娘不快,一宿都没睡安稳,天未亮便起身,特意带了皇后娘娘爱喝的碧螺春,去赔罪……”
“谁知、谁知竟触怒了皇后娘娘,被罚在凤仪宫门口跪了两个时辰!日头毒辣,主子脸都晒红了,膝盖硌得血都渗出来,今日路都走不得了……”
萧承熠静静听完,烛火在他眸底跳动,他轻声开口:“下去吧。”
碧桃拭泪,叩首退下,殿门轻掩,珠帘垂落,殿内一时只余呼吸声。
萧承熠静静蹲在榻前,指尖蘸药,一圈一圈往苏叶膝上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器。苏叶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腿上缓缓打磨。
抹完,他放下药瓶,取过帕子擦手,又从案上抽出一条白绸,细细为她裹住伤处,指尖灵活,三两下打了个利落的小结。
苏叶没想到,他贵为九五之尊,从小都是被人伺候着,这会做起这伺候别人的事,居然如此轻车熟路,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出色。
萧承熠垂眸,目光落在那裹好的绸布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结扣,心下不由得堵得慌。
这半年光景,是她第三次受伤了。他忽然懂了,为何苏叶当初总避着他,不愿入后宫。
他自以为给了她高位,未来也会给她更高,给了她旁人艳羡的宠爱,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他从未认真想过,她幸福吗?
她本是医女,自由惯了,读医书、行医路,风里来雨里去,若嫁了那顾珩,自可以过安稳日子。可自打进了这朱墙深处,便注定要低头、要忍、要伤。
萧承熠抬眼,烛火在她脸侧晕开一圈柔光,却照出她眼眶微红,像是强忍了许久的泪意终于溃了堤。
她倚在软榻上,肩背薄得像一张纸,膝上那抹白绸裹得严实,却仍渗出点点乌红,衬得她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那双平日里亮得能倒映他影子的杏眼,此刻只垂着,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睑,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她咬着下唇,强撑着不吭声,可微微发颤的膝头和指尖泄了底。
见她这副模样,他心口像被钝刀缓缓锯过,疼得发闷。喉结滚了滚,终究化作一声低哑的叹息,指尖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以后,谁敢再罚你跪,朕便让她跪一辈子。”
苏叶见好就收,双手抓住他手腕,轻轻一拉,萧承熠便顺势起身,站在了她面前。
她整个人软软地依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身,额头抵在他胸口,声音带着哭腔,一抽一抽地往外冒:“臣妾只是听说皇后娘娘爱喝碧螺春,前阵子陛下赏了臣妾一些,臣妾想着献过去讨个好……谁知、谁知反而惹恼了皇后娘娘……”
她哭得肩膀轻颤,泪珠滚在帝王明黄袍角,洇出深色水痕。萧承熠一手拢住她后脑,指腹穿过乌发,轻轻揉着;另一只手顺着她脊背一下一下抚过。
怀里的人越哭越凶,像只受了惊的小兽,鼻音浓重:“臣妾跪得膝盖都麻了……还连累了知夏跟着臣妾一起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