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再次醒来时,是被窗棂间一束耀眼阳光晃了眼。
一瞬之间,她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家里——今日不当值,不用早起,母亲也不会唤她,她可以赖到日上三竿,等太阳把窗纸照得透亮,把整个小屋烤得暖融融,再慢吞吞掀被而起。
而蓬莱宫的榻前却垂着厚重帷幔,晨光从不这样放肆。她眨了眨眼,才忆起身在湖心岛。
她拥着薄被坐起,乌发瀑散,肩头半露。窗外鸟鸣清脆,啄破最后一丝睡意。
知夏在门外轻声问:“主子可醒了?”
“嗯,进来吧。”
知夏推门,端着铜盆,笑盈盈道:“已近巳时了,主子昨儿晚膳用得早,定饿了。可岛上无厨房,奴婢没法做早膳。”
苏叶摆手:“无妨,你不也饿着肚子,咱们快些回去便是。”
知夏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洗漱梳妆。
夏日炎热,她换上昨日带来的月白蝉翼纱褙子,内衬水红绡纱中单,腰束一条浅湖色绉烟罗窄带,带上缀一枚米粒珍珠流苏,随步微颤。裙是同色百叠水纹纱,层层叠叠,轻若云雾。
鬓发挽成低髻,松松挽一圈软烟罗,斜簪一支碧玉点翠蝴蝶簪,蝴蝶翅上嵌碎米南珠,隐隐闪光;耳畔垂一对极细的碧玺流苏,随着她低头,轻轻扫过锁骨。
一身虽无繁复金绣,却在轻纱与珠翠间透出夏日独有的清透精致,衬得她肤白胜雪,步履生风。
推门而出,晨光正好。
柳丝垂金,紫藤花串在风里摇晃成紫云,石阶上的青苔被露水洗得发绿,远处湖面碎银万点,鸳鸯并肩,啄羽理翅,偶有游鱼破水,溅起一圈圈涟漪。空气里混着草木与水汽的清香,清新怡人。
苏叶肚子空空,此刻景色再美,她也没有闲心流连,带着知夏便径直登上画舫。
船中备了几样小点心,她让知夏坐下一起吃些:“虽不饱腹,但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知夏也没推诿,她知道苏叶是真心待她好,拿她当自己人的。
画舫靠岸时,远远瞧着小顺子与碧桃正带着步辇往这边赶来,待她们下了船,众人齐齐行礼,苏叶笑:“你们倒是巧。”
小顺子快步近前,压低声音:“永和宫出事了。”
苏叶心头一紧,裙裾掠过青石,快步登上步辇:“知夏先回蓬莱宫用膳,碧桃、小顺子随我去永和宫。”
知夏急道:“奴婢饿一顿无妨。”
苏叶摆手,语气不容置喙:“又不是打仗,要那么多人做甚?回去吧。”抬手,步辇已起。
步辇稳稳往前走,苏叶坐在辇中,仔细听小顺子低语:“今儿大皇子与二皇子在御苑蹴鞠,容妃娘娘去探望二皇子时,不知怎的,大皇子竟撞上了容妃娘娘,容妃娘娘当场倒地,血流不止……”
苏叶指尖微凉,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知容妃定会把这盆脏水泼向皇后,却没料到容妃连大皇子也算计进去。皇后一向谨慎,破绽难寻,小孩子却是好利用的棋子。
看来容妃也想一石二鸟,大皇子犯错,皇后自是难辞其咎,而陛下若因此厌弃了大皇子,那二皇子离储君之位便又进了一步。
她是盼着皇后倒台不假,可如此算计一个小孩子,终究是有些过了。
永和宫内,殿门大开,日光炽烈,却照不散殿内低沉的阴霾。萧承熠端坐主位,明黄龙袍层层叠叠,金丝五爪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然他眉峰紧蹙,薄唇紧抿,眸底晦暗。
皇后居下首,凤袍端庄,面色却苍白如纸。她怀里揽着八岁的大皇子,掌心一下一下轻抚孩子脊背。大皇子锦袍皱成一团,小脸煞白,睫毛湿成一簷,怯怯地偷看父皇,又被皇后轻轻按回怀里。
其余妃嫔分坐两侧,个个低眉垂首,面上皆是痛心之色。然大家心知肚明,在场这些女人,怕没有一个真心盼着容妃的胎保住。容妃位分已高,又育大公主、养二皇子,好事都让她一人占尽,谁不眼红?
当然,皇后除外,她希望容妃落胎不假,可她绝不想这脏水泼到她的宝贝儿子身上。
早上听内侍急报“大皇子冲撞了容妃胎气”时,皇后正端坐凤椅,指尖一抖,凤盏里的茶水溅出半盏。她脸色倏白,凤目圆睁,声音发颤:“怎么可能……”
随即强压惊怒,起身时凤袍扫地,佩环乱响,一路匆匆赶来永和宫。凤目含霜,心底却如刀绞:睿儿若被扣谋害皇嗣之罪,不止失了圣心,将来议储,更会被人揪住把柄做文章。
她又恨自己疏忽,没防住容妃这贱人算计到睿儿头上。早知她表面柔善,实则一肚子心眼,却不料她胆大至斯,敢动嫡长子!此番事过,她定要叫这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叶踏入永和宫正殿时,热风裹着药味扑面而来。她裙幅轻扫过门槛,步子不疾不徐,鬓边碧玉蝴蝶簪微颤,衬得她整个人像一枝新荷,带着晨露的清气。
殿中诸人早坐得腰背发酸,一见她来,目光倏地聚拢。
这昭贵仪姗姗来迟,可不是因为蓬莱宫离永和宫有多远。而是昨夜陛下亲携她泛舟太液湖,还直接宿在了湖心岛上。
可陛下寅时便回来上早朝了,她倒好,睡到日上三竿才晃进来。更别提今早凤祥宫请安,陛下竟特意遣内侍去替她告假。
陛下对女人,向来是冷面冷心,六宫不过逢场作戏,哪曾见他如此体贴纵容?这昭贵仪不过入宫两月,竟把铁石心肠的龙颜哄得懂了怜香惜玉,也不知这女人到底喂了陛下什么**汤。
苏叶却像没看见那些目光,屈膝恭恭敬敬行礼,声音清亮如珠:“嫔妾参见陛下、皇后、林嫔娘娘。”
萧承熠抬手,声音低沉:“赐座。”
苏叶谢恩落座,位置靠后,恰能看见内殿珠帘微动。帘后,容妃的哭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断续传来,一声比一声虚弱,像钝刀割在人心。
殿内鸦雀无声,只剩那声音在梁柱间回荡。神色惶惶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个低头疾走,端着铜盆进进出出,生怕踩响一步惊动龙颜。有人手抖,热水洒地,便忙不迭跪下擦拭。
苏叶垂眸,指尖在膝上轻叩。
过了许久,周院判匆匆掀帘而出,跪地叩首,额上冷汗滚落,声音发颤:“启禀陛下、皇后,微臣无能,容妃娘娘胎儿未能保住,所诞……乃一男婴,已无气息,请陛下、皇后恕罪。”
殿内骤然一静,萧承熠眸色一暗,薄唇抿得更紧。
皇后猛地起身,凤佩叮然,声音尖锐却带着一丝颤抖:“容妃胎象一向安稳,早已逾三月,怎会因轻摔一跤便如此?周院判,这其中可有别因?”
周院判低头,额头几乎贴地,声音沉重:“回皇后娘娘,容妃娘娘自产下大公主后,元气大伤,调理多年方有此胎,根基本就虚弱,远不及身强体健之人。况孕中种种变故本属常情,稍有不慎,便易滑胎,微臣……实在无能为力。”
皇后转向陛下,语气急切:“陛下,臣妾恳请您再传郑院判或顾院史来诊,容妃这胎,断不能如此不明不白!”
萧承熠目光沉静,知周院判是容妃一系,皇后起疑在所难免。他略一沉吟,忽转头看向苏叶:“昭贵仪,你去瞧瞧。”
苏叶心头一震,未能料到陛下会点她名。容妃与周院判既敢布这局,定已谋定后动,今日无论哪位太医诊脉,怕都挑不出破绽。她面上不动声色,起身屈膝:“嫔妾遵旨。”
她提裙步入内殿,珠帘轻晃,药味与血腥气扑鼻。容妃半卧榻上,锦被覆至胸口,面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乌发散乱贴在汗湿鬓角,眼底泪痕未干。
见苏叶进来,泪眼朦胧,虚弱道:“昭贵仪......”
苏叶快步走上前,柔声安慰:“姐姐莫急,保重身子要紧。”她坐至榻前,轻轻搭上容妃腕脉,滑胎之症显露无遗,果然挑不出半分破绽。
诊毕,她起身回至正殿,屈膝禀报:“回陛下、皇后,嫔妾未察出其他异样。”
萧承熠神色未变,眸底深邃如渊。皇后闻言,脸色愈发难看,唇角紧抿,指尖在袖中攥得死紧,凤目扫过苏叶,似要将她看穿。
陛下既然相信昭贵仪,她不信也得信。
这时内殿忽传一声虚弱至极的呼唤:“陛下……”
萧承熠提步而入,众人随之鱼贯而入。
容妃见到陛下,泪如泉涌,颤抖着抓住他衣袖:“陛下……臣妾的孩子……是皇后指使大皇子害的……”
“此前皇后便想让澈儿伤臣妾,大皇子身边嬷嬷撺掇澈儿奶娘,说臣妾若生小皇子,便不疼澈儿了。可澈儿是好孩子,他自是不会伤害臣妾。此事若非昭贵仪好心告知,臣妾还蒙在鼓里。陛下若不信,召澈儿身边嬷嬷一审便知,昭贵仪可为臣妾作证。”
她声音虽低,却字字如钉,钉在众人心头。
萧承熠眉峰骤敛,眸底翻涌着压不住的怒涛,像乌云压城,下一瞬便要炸雷。
其余妃嫔皆低首屏息,容妃和皇后一直暗中较劲,众人是知道的,可容妃竟敢当殿指控中宫和大皇子,这般闹到明面上,还是第一次。
这瞧着一向安安稳稳的后宫,怕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