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练剑的间隙,凡儿看见子璐独自坐在一块青石上,小心地用丝帕擦拭她剑柄上那枚新得的白玉剑穗。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子璐嘴角噙着一抹藏不住的得意。
她的几个女伴早已寻了由头散开,或假意练剑,或聚在一旁说笑,显然对她反复的炫耀已兴致寥寥。子璐自觉无趣,正欲收起玉穗,抬眼却恰见凡儿走过。
如同终于逮到仅有的看客,子璐顿时挺直腰背,声音重新变得清亮起来,“喂,你过来,瞧瞧我这剑穗,这可是上好的灵玉,家里特意捎来的,你怕是见都未曾见过吧?””
凡儿驻足,抬眼静静看向子璐手中那枚莹润白玉,又移向她写满挑衅与期待的脸。凡儿默然不语,这让子璐更觉胜券在握,嘴角刚要扬起得意的笑。
却见凡儿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那东西灰扑扑的,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却极为奇异,宛若一只天然成形、蜷卧安眠的小兽,通体遍布细密规律的孔窍,在日光下泛出粗砺而神秘的光泽。
她将石头托于掌心,递到子璐眼前,声音平淡无波,只是陈述:“这个,更好看。”
子璐唇边的讥嘲蓦地一滞,她的目光被那块奇石牢牢吸住,这玩意儿形状别致,的确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野趣。但要她承认这灰不溜秋的石头比自己的灵玉好?绝不可能!
她立刻嫌恶地蹙起眉,嗤笑一声以掩饰那瞬间的心动:“灰不溜秋,怪模怪样,哪里好看了?怕不是从哪个鼠穴扒拉出的垃圾?也配与我的灵玉相比?”说罢,还故作姿态地用指尖弹了弹自己光洁的玉穗。
“后山捡的。”凡儿收回手,看着掌心的石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没听到她的贬损,“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形状,都好看。”
子璐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很多?各种各样的形状?她盯着凡儿——这个闷葫芦整天独来独往往后山钻,确实像能发现这种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况且看她那木讷模样,根本不似会扯谎。
虚荣与贪念悄然而生。若能得一串这等天成奇石所编剑饰,必定独一无二,比这白玉更显特别……
“嘁,能有什么好的……”她强压下意动,扬颌故作施舍,“罢,罢,瞧你这般没见识,我便屈尊走一遭,看看你究竟捡了些什么破烂。若敢骗我,害我白跑一趟,定不饶你!”
凡儿默然颔首,转身即向后山行去。子璐则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尘土,如骄傲孔雀般昂首随行,心中已开始盘算该挑哪些形状最特别的石头。
后山荒僻,愈行愈寂,惟闻风声过耳,鹰嘴崖地势险峻,人迹罕至。直至那孤悬平台现于眼前,四下空寂,唯有一座简陋木棚在风中吱呀作响。平台之下,便是万丈深渊,望之目眩。
“石头在哪儿?”子璐急切地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乱石荒草,语气陡转厉色,“东西呢?你敢耍我?!”
凡儿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沉闷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子璐意识到不妙,刚要发作,却已迟了!
凡儿趁其不备,用尽全力狠狠推在她肩侧。
子璐惊呼一声,脚下踉跄着直朝平台边缘跌去!危急关头,修炼者的本能让她扭转身形,双手死命扒住了平台边缘粗糙的木基,整个身体瞬间悬空,脚下即是令人胆寒的深渊。
“啊——!你!你干什么?!拉我上去!”子璐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大叫,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死死抠进木头里,指节狰狞泛白。
恰在此时,一群灰褐间绿的苔云雀从崖间掠过,翅羽划破气流,发出短促而清脆的鸣叫,它们的身影在稀薄的云气中一闪而逝,对这崖壁间上演的惨剧毫无所觉。
地上,子璐涕泪横流,所有的骄纵傲慢荡然无存,唯余最原始的恐惧:“拉我上去!子卿师妹,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你了,求求你拉我上去!我以后都听你的,放过我这一次。”
凡儿走到平台边缘,蹲下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悬吊在下方的子璐。
她缓缓从袖中抽出青芽剑。冰冷的锋刃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
她将青芽剑的尖锋,轻轻放在了子璐死死扒着木板边缘的右手小拇指旁。冰冷的触感让子璐的哭求瞬间变成了极度惊恐的尖叫。
“不!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欺负你!我不该骂你!我不该放蛇!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子卿师妹!饶了我!饶了我吧!”子璐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凡儿面无表情地听着子璐凄厉的哭嚎和求饶,那双黑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动摇。然后,她握紧青芽剑,手腕稳而决绝地向下一压、一拉!
嗤——
锋利的刃口精准地切过皮肉与纤细的指骨,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湿闷而滞涩的轻微撕裂声。
随之响起的,便是子璐陡然拔高、扭曲变调的惨烈尖叫,彻底撕裂了山间的寂静。
一截断指伴随着溅出的鲜血,掉落下方的乱石之中。
“孽障!住手!”
凌无虞的身影疾掠而至,面沉如铁,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怒。
凡儿被喝得身形一颤,猛地抬起头看向师尊,一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赤红着眼控诉:“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她们砸了我的碗,不让我吃饭。”
凌无虞被她眼中的绝望和质问钉在原地,他知晓此事,只视作孩童间的玩闹争执,头回给凡儿补了个新碗,此事便算了了。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厉声道:“放下青芽剑!先拉她上来!”
“站住!”凡儿将滴血的青芽剑尖端抵近子璐太阳穴,声音尖利,“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凌无虞骤止步,望见那双决绝眼眸,心知这孩子真做得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缓疲惫:“子卿,听为师一句。你未受致命之伤,她亦得了教训。我……不是你一个人的师傅。”
此言彻底碾碎凡儿心中最后希冀。她死死咬唇,血味漫开。急思间,她冷声道:“赤炎草。予我赤炎草,我便放她。”
凌无虞瞳孔骤缩,心中骇浪滔天,她如何会知晓他秘藏有赤炎草?然此刻不容深究。“好!”他立刻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玉盒,内盛十数株叶赤如焰、形态蜷曲的灵草。
“放在那边的石头上,你退回来。”凡儿命令道。
凌无虞依言照做,将玉盒放在远处一方平坦的山石上,退回原处。
凡儿确认距离,猛地将青芽剑掷向远处崖壁,旋即疾冲向山石,一把攫取玉盒,头也不回扎入密林,身影瞬息消失。
凌无虞立刻救起吓瘫流血不止的子璐,疾驰返回。
是夜,子璐房中哭声凄切,断指之痛与坠崖之惧交织,众人围榻安慰。
凡儿蜷缩在自己屋里,无声垂泪,泪珠滚落。她从未如此思念那个会逼她服药、抽她手心,却也会背起她告诉她“寻到父母便能饱暖无欺”的邪煞子。邪煞子只对自己好,而师傅,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师傅。
找到爹娘,就能吃饱穿暖,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自己。这念头成了唯一支柱。
她擦干泪,眼神重归冰冷坚毅,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冰冷的小屋。目光落在墙角那柄名为“青芽”的短剑上,剑身如一泓秋水,曾是她与这天山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微弱联结。
她抓起青芽,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扬,将其狠狠掷出窗外,短剑划破清冷的月色,哐啷一声脆响,跌落在外面的石阶上,剑身沾上了夜露与尘泥。
而后,她将仅有的所有物,尽数收入指间储物戒,屋内霎时空荡,恍若从未有人居住。
事毕,她闭目凝神,以心神感应那缕与九尾小兽之间的微弱联系,发出呼唤。
不过片刻,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一道银白色的影子如烟般悄无声息地窜入屋内,轻盈地落在凡儿脚边,仰起小脑袋,碧蓝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九条蓬松的尾巴安静地垂在身后。
凡儿弯腰,将小兽抱起,融入怀中。不再有丝毫留恋,她身形一掠,如鬼魅般融入凄冷的月色,悄无声息地滑下山道,投身茫茫山林,再无回头。
翌日清晨,凌无虞怀着复杂心绪来到那间偏僻小屋外,门扉虚掩。
他推门而入,屋内空荡整洁,床板冰冷,没有留下一丝有人曾在此生活的痕迹,只剩下冰冷的空气。他的心猛地一沉。
视线扫过屋内,最终落在窗外——那柄他亲手所赐、名为“青芽”的短剑,正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阶上,剑身沾着晨露与昨夜溅上的泥土,仿佛被彻底遗弃的废物,映着惨淡的晨光,发出无声却尖锐的嘲讽。
他怔在原地,望着那空荡的屋子和被弃如敝履的青芽剑,心中蓦然空了一大块,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与悔意席卷而来。
他在那冰冷的屋外僵立了很久,晨露浸透了他的衣摆。
那个总是一声不吭、眼神沉静的小身影,带着她所有的痕迹和决绝,彻底消失在了天山的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