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儿是在一阵叽叽喳喳的脆响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率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床铺,以及萦绕鼻尖、若有似无的干净皂角味。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好几张凑得极近的、写满好奇的小脸。他们穿着统一的浅青色劲装,个个精神抖擞,每人腰间都悬着柄短剑,剑鞘是统一的银白。
“哇,你们看她的眼睛好大呀,像……像黑曜石!”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率先惊呼,手指几乎要戳到凡儿脸上。
“她好白,像年画娃娃活过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呀?”另一个男孩挠着头,憨笑着问。
凡儿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因过于激动和太久没有正常与人交谈,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她怎么不说话呀?”等待的孩子们没得到回应,脸上的好奇渐渐褪去,染上失望与狐疑。
“她是不是瞧不上我们,不想理我们?”有人小声嘀咕,声音带上了被轻视的不满。
“她不会是个哑巴吧?”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这话像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孩子们的热情。他们觉得无趣,嬉笑着、推搡着,像一群受惊的雀鸟呼啦啦地跑出了屋子,留下满室突兀的寂静和扬起的细微尘埃。
凡儿独自坐在床上,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面,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一片茫然的空洞。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
脚步声响起。
凌无虞去而复返,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开口道:“你既到此,便是缘法,若要留下,便需忘掉前尘。以后,你便叫‘子卿’。”
凡儿听不懂太多,但她看懂了面前的这个人能够决定她的去留,于是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学着脑海中某个模糊的影子,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头。
凌无虞受了礼,抬手递过柄短剑——剑身是普通精铁却磨得锃亮,剑柄缠着防滑的青布条:“天山弟子,剑不离身,这柄‘青芽’,给你先练手。”
翌日,天光未亮,凡儿便早早醒来,绕到后山。晨露未晞,山间雾气氤氲,她运气不错,在一处石缝中采到了几株“冰叶兰”。
山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搜寻着每一处可能生长药草的角落。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平稳,将采集到的药材小心放入储物戒中。
当她回到堂前时,凌无虞已负手而立,等待多时。他未多言,只示意凡儿跟上。
练武场上,剑气森然。
数十名弟子正在晨练,动作整齐划一,手中长剑挥动间带着破空锐响,寒光闪烁。凌无虞带着凡儿走来,场中剑式微微一滞,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陌生而瘦小的身影上。
“这位是子卿,从今日起,便是你们的小师妹。”凌无虞的声音平淡却清晰。
各式目光扫来,带着好奇、审视、漠然,凡儿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里看不出情绪。
“子墨。”凌无虞看向为首那名温润少年。
“弟子在。”少年收剑入鞘,上前一步,行礼如行云流水。
“你是大师兄,日后多看顾子卿,带她熟悉宗门戒律和剑道基础。”
“是,师尊。”子墨应下,看向子卿,唇角牵起温和笑意,“子卿师妹。”
凡儿看着他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最初的几日,子墨确尽责任,言语温和,指点最基本的握剑姿势和基础剑诀。
但无形的壁垒很快竖起。子卿太不一样了,她沉默得像一块冰,脸上几乎从未出现过孩童应有的喜怒哀乐,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种距离感。这在她那些师兄师姐和外围弟子看来,便成了十足的“异类”和“装模作样”。
当其他弟子成群结队地对练剑招、交流心得时,凡儿总是独自一人。她握着木剑“青芽”,在一旁默默重复着最基础的劈、刺动作,没有同伴与她拆招,也没有人与她说话。
“看她那样子,根本不像个剑修。”子璐常抱着手臂,和子渝在一旁嗤笑,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师妹,练剑得有灵气,你动作这么僵,还不如当个树桩。”
子渝立刻附和,掩面笑道:“师妹,下个月的各峰大比,你若就这样表现,丢的可是我们整个青霄峰的脸面。”
“哼,就她这幅笨手笨脚的样子,要是被罗长老看见。”子璐撇撇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怕不是直接让她收拾东西滚下山呢。”
凡儿不理,却没能止住他们的嘲讽。
“她好装啊,”子璐撇着嘴,用绣着精致缠枝莲的丝帕轻轻扇风,“整日里板着一张死人脸,活像谁都欠她多少钱似的。”
“就是,”子渝抱着臂膀附和,“瞧她那副清高样,定是瞧不起咱们,不屑跟咱们说话呢。”
围在她们周围的几个外门弟子们也纷纷点头,其中一个平日里便颇为跳脱的男弟子子澄眼珠一转,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细长的、灰褐斑驳的小蛇,那蛇在他指尖缠绕,信子嘶嘶作响。
“你们说,要是把这小玩意儿悄悄放到她屋里……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会不会终于露出点别的表情?比如……吓哭出来?”
“咦!”子璐立刻嫌恶地后退半步,捏紧了鼻子,“子澄,快拿开,好恶心的东西!它不会有毒吧?”
“师姐放心,”子澄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蛇,“鳝蜥蛇,就是长得丑了些,无毒无害,就是吓吓她,好玩嘛。”
是夜,子卿回到冰冷偏僻的小屋。目光一扫,便精准地落在墙角那条正缓慢游动的鳝蜥蛇上。她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这种蛇她在后山采摘时见过多次,性情温顺。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径直绕过它,如同绕过一块石头,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打坐修炼。
沟通无用,善意稀缺。她早已放弃融入。这里的每个人,呼吸间都带着剑的锐利,与她格格不入。
这日,她去后山采药,脚下苔石松动,整个人滚下陡坡。她在天旋地转中护住头脸,蜷身卸力,最后砸进厚草堆。爬起后,她拍掉身上草屑泥尘,活动手脚——仅手背擦破油皮,无大碍。
好在草药没有受损,凡儿松了口气,将它们一一收入储物戒中。就在此时,戒中微光一闪,那道模糊的身影再度凝聚,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个约莫巴掌大小、身着淡青药袍的娃娃,眉眼如画,灵秀逼人。
凡儿眨眨眼,想起第一次见到子墨他们的情景,便学着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娃娃嫣然一笑,声音清灵如泉:“我叫‘灵枢’,是‘幽冥医卷’的器灵。你之前与我结下契约,如今你修为渐长,我已能稍许显形。”
凡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幽冥医卷是什么?”
“幽冥医卷乃上古魔医所遗之宝,藏万千丹方与秘术,”灵枢语气郑重,“你需勤加修炼,才能逐步解开这储物戒的封印。如今你尚未开炉炼丹,最基础的灵田也还未解锁。待灵田开启,还能催熟草药,提升药材品质。”
“修习幽冥医卷,于你丹道与体魄皆大有助益。”她极力劝说道:“此卷所载,可固本培元,淬炼筋骨,对你眼下根基尤为紧要。”
凡儿清点了一下储物戒中现有的药材,挠了挠头,嘀咕道:“现在距离炼制最基础的‘回元丹’,还差一株‘赤炎草’。”
灵枢轻叹一声:“赤炎草性喜湿热,多生于瘴气萦绕之地,欲炼回元丹,此草不可或缺,当尽快寻得。”
第一颗丹药未能炼成,后续的内容更无法阅览。凡儿与灵枢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计可施。
意识从储物戒中退出后,凡儿沉默地走回住处,打算换下脏衣。谁料,刚接近院门,便遇上了子墨、子璐、子渝等人。他们刚结束一轮对练,额角带汗,手中还握着剑。
子璐一眼瞥见她满身狼狈,立刻捏住鼻子,秀眉紧蹙,声音尖细:“哎呀,这什么味儿啊?一股子酸臭霉烂气,熏死人了,离我的剑远点!”
子渝立刻捏鼻帮腔,夸张扇风:“脏得像个小乞丐,子卿师妹,你去泥地里打滚了?身上不会有跳蚤病气吧?可别污了我们的练功服和宝剑。”
“那我们可得离远点,”子澄嬉笑接话,故意用剑鞘挡了挡身前的路,“别过了病气给我们,耽误我们练剑悟道!”
凡儿脚步顿住。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子璐矫作的脸,子渝夸张的神态,最后落在大师兄子墨脸上。子墨微蹙着眉,手按在剑柄上,似觉言辞过激,但想起子璐她们说的,凡儿平时总欺负她们的事,终究避开视线,一言未发。
凡儿收回目光,沉默地径直从这群光鲜亮丽的同门中间穿过。
打不过,凡儿心中冷静盘算。但,不代表没有办法。凡儿握紧手中的青芽,眼底掠过一丝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