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岗终年瘴气弥漫,枯死的怪木枝桠扭曲,两道流光一前一后刺破浓雾,落在泥泞的岗脊上,显出身影。一青年修士烦躁地挥袖,驱赶着鼻尖令人作呕的腐臭。
“这老贼滑溜的简直像条泥鳅一样,又差点追丢。”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身旁年长些的同伴神色更加沉稳,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幽邃的谷地:“他毕竟是从这个小世界飞升上去的,自然比你我更熟悉这穷山恶水。”
“啧,这些小世界飞升上来的人,各个古怪,功法邪门。要我说,上界就不该给他们开天门,省得把咱们的清净地搞得乌烟瘴气。”青年啐了一口。
“封死飞升通道?”年长修士摇头嗤笑,“你当那些被贬下来的都是什么人?多是上头那些豪门大族的自家子弟,不过是犯了事暂且丢下来避风头的。各家老祖宗们精得很,留下这飞升之路,就是给自家血脉留一份东山再起的香火情,万一将来本宗失势,下界还能有一脉有机会杀回去,此乃心照不宣的规矩。”
“切,小世界灵气稀薄,机遇也少,哪儿那么容易。真是浪费时间,要不是接了这苦差,安心在洞府修炼,说不定我早就突破了。”
“呵,这你就短视了。”年长修士眼底掠过一丝精光,“你可知道我们追的邪煞子,是何等人物?捉到他时,但凡他身上还剩下一颗成品丹药,你我这趟奔波,便算赚得盆满钵满。”
“哦?”青年来了兴趣,“此言何解?”
年长修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混合了厌恶与贪婪的诡异腔调:“魔医,不炼草木金石,他们拿人来炼丹。专寻那些身负特殊血脉、或根骨奇佳的胚子,以秘药毒物饲喂,熬过药毒噬体之苦而不死者,便成了‘药人’。待火候足够,便可投入鼎炉,活活炼化成‘人丹’。食之一颗,抵得上百年苦修,更能易筋洗髓,短期内百毒不侵。”
青年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怪不得!被那么多人围攻,他还能脱身逃下界,被咱们追了这么久,还有余力东躲西藏。”
年长修士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与晦暗,语气意味不明:“你咋啥都不知道?这等好差事,你是怎么捞到手的?”
青年浑然未觉,颇有些自得地咧嘴一笑:“我爹让我来的呀。”旋即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话说,魔医这么厉害,怎么还被咱们撵得像条落水狗?”
“哼,你以为炼人丹容易?”年长修士瞥他一眼,“培养一个合格药人,耗时漫长,耗费的天材地宝更是海量,多少魔医自己都负担不起。于是他们干脆就不炼了,专去抢别家现成的药人或是炼成的人丹。自己人内斗,这才给了咱们围剿的由头。经此一遭,‘魔医’这道统,怕是真要绝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青年,“你说,这如今可能已成绝版的人丹,值钱不值钱?”
青年眼中瞬间迸发出贪婪的光芒,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值,太值了!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抓住那邪煞子,把他的人丹吃上几颗再回去复命。”
箕尾山荒芜燥热,邪煞子枯瘦的手掌握着一根枯枝,毫不留情地抽在凡儿努力伸出的手背上。
“啪!”一声脆响。
一道血痕瞬间肿起,凡儿咬紧牙关,硬生生把痛呼咽了回去,眼眶泛红。
“锦鸮花,花瓣几何、叶脉走向、药理为何?”邪煞子声音沙哑冰冷,“昨日才教过,今日便忘,朽木!废物!”
凡儿嘴唇翕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剩下手背上火辣辣的疼,枯枝的阴影再次笼罩凡儿的手背,就在那痛楚即将再度降临的刹那,邪煞子干瘪的身躯猛地一震,感受到自己分身被毁,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动作可真快……”他低声咒骂一句,用枯枝抬起凡儿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疼不?”
凡儿含泪点头。
“记住现在有多疼!”邪煞子语气森然,“以后你要是不能快速把别人都打倒,你会更疼,甚至会死。弱肉强食,是天底下唯一的道理!只有你够强,熬过去,才能找到你父母,他们才会让你衣食无忧,无人敢欺。你以后若是能闯出名堂,他们找你也更容易。记住了没!”
这话如同魔咒,深深烙进凡儿懵懂却求生欲极强的心里。她用力点头,抽噎着:“找……爹娘……不疼……”
邪煞子不再多言,随手塞给凡儿几瓶丹药,继而一把将她甩到背上,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伏在那并不宽厚、甚至有些硌人的背上,鼻尖萦绕着熟悉而浓郁的草药味,凡儿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在这颠簸中沉沉睡去。
天山之巅,风雪终年不化。
一座孤傲的山峰绝殿内,气温仿佛比殿外呼啸的风雪更冷几分。
凌无虞一袭青袍,身姿挺拔如雪松,看着不请自来的黑袍老者,眉头紧锁,一字一句道:“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和那过街老鼠有何分别?终日东躲西藏,不见天日——这便是你想要的?”
“哼!”邪煞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小兔崽子,别忘了当年你爹死在山门外,是谁把你从雪堆里扒出来,又是谁送你上天山,让你有今日。翅膀硬了,反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凌无虞眼中闪过复杂痛色:“义父的救命之恩,抚养之情,无虞一刻不敢忘。但错了就是错了。你沾染业火,终遭反噬。就算……”
“够了!”邪煞子不愿多提旧事。他将背上仍在熟睡的凡儿粗鲁地卸下,往前一推,“旧情不必再提。你把这女娃娃养大,给她一口饭吃,别让她死了。之后,你我两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凌无虞下意识接住那轻飘飘、软乎乎的一团,低头看清是个脏兮兮却眉眼精致的小女孩,不由愕然:“这是……哪儿来的孩子?”
邪煞子却已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消失在大殿门口。
凌无虞抱着凡儿,站在原地,良久无言。他看着小女孩睡梦中仍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手背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再想到邪煞子那乖戾阴鸷的性情与江湖上令人齿冷的传闻,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邪煞子亲自送来的人……莫非是他亲手调教、带在身边的?这孩子的性子,会不会也染上了那份冷漠与狠戾?
他心中顿时芥蒂深种,疑虑如藤蔓缠绕。可低头看着怀中那带着几分稚拙的睡颜,终究硬不起心肠。她才多大?即便真与那人有关,又能懂得多少?若因出身便先存了厌弃之心,于她而言,又何其不公?两种念头在他心中反复纠缠。
凌无虞抱着凡儿的手臂微微一紧,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殿外远处,山风呜咽。
邪煞子干瘦的身影刚掠出天山界碑不远,两道强横的气息便如跗骨之蛆般自左右密林中暴起,截断去路,正是那两名紧追不舍的上界修士。
年轻修士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率先发难,剑诀一引,清冽剑光直取其背心,口中喝道:“老贼受死!”
一旁年长的修士几乎同时动作,却并非援手夹击,而是袖中飞出一道乌沉沉的锁链,直取邪煞子左翼——这一击看似凌厉,角度却算得极刁,非但未能形成合围之势,反倒隐隐封住了年轻修士可能闪避的退路。
邪煞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不闪不避,枯掌一翻,大股浓郁粘稠的灰绿色毒雾自其袖中喷涌而出,瞬间迎上那清冽剑光。毒雾与剑气碰撞,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清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消融。
年轻修士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转为骇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全力一击竟被这污浊毒雾轻易化解。还不待他变招,那毒雾已如活物般扑面而来,将他彻底吞没。
“呃啊——!”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肌肤瞬间浮现出不自然的青黑纹路,眼中神采急速黯淡,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软倒在地,剧烈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
自始至终,那年长修士的乌沉锁链都未能真正触及邪煞子衣角。
眼见同伴毙命,年长修士脸上惊怒之色一闪而过,周身灵光暴涨,一道炽烈金芒自其掌心喷薄而出,势若奔雷般轰向邪煞子。
邪煞子发出一声沙哑怪笑,似早有所料。他并不硬接,身形借势如鬼魅般向后急退,同时袖袍再次挥洒出大片浓浊黑雾,瞬间遮蔽了身形。
金芒轰入黑雾,却如泥牛入海,只激起一阵翻涌便没了声息。
年长修士毫不犹豫,立刻掐诀,周身环绕起数道防护灵光,继而化作一道流光,紧追着那迅速消散的黑雾痕迹疾射而去,嘶吼声在山林间回荡:“邪煞子,你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