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儿将那小胖子的模样死死刻进脑子里,她虽不解其意,但酒鬼让她记,她便牢牢记下。擂台另一侧的阴影里,箭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脸色比往常更苍白,紫衣的身影“恰好”从旁经过,两人在阴影中短暂交错。
“凝元丹,多谢。“箭羽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远处的喧闹淹没。
紫衣眸中忧色难掩:“你的气色还是很糟。“
“无妨,“箭羽的声音依旧低哑,“撑得住。“
紫衣望着他紧抿的唇线,终是咽下了更多劝诫,只在擦身而过时轻声道:“我会看着你的。“
话音落下,两人已各自错开,仿佛从未有过交流。
这时,执事弟子将乌木签筒高高举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晃,当第一支签落在他手中时,他看了一眼,声音平稳地念出:“箭羽,对木一。”
箭羽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间翻涌的血气,提剑跃上高台,心中明白有些结果早在抽签前就已注定。木一早已抱臂而立,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狞笑,像是早已料定一般。
“请。”箭羽剑尖斜指地面,礼数周全,木一却不答话,身形暴起,手中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劈而下,箭羽拧身避过,剑走轻灵,点向木一腕脉,两人身影瞬间缠斗在一处。
刀剑相撞,金石交鸣,起初十数招,两人看似旗鼓相当,箭羽剑走轻灵,总在千钧一发之际化开杀招,木一刀势沉猛,每次劈砍都震得空气嗡鸣,台下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得这场对决精彩纷呈。
但酒鬼却缓缓眯起了眼睛,他注意到箭羽的呼吸比平时略重了半分,动作也不似平日飘逸洒脱,这些细微的破绽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却逃不过他的眼睛,更让酒鬼在意的是木一出招的狠辣,虽然表面看来都在规矩之内,但每一刀都暗藏后劲,分明是要逼箭羽不断运功相抗,继续缠斗下去,箭羽就算没死没残,也得伤筋动骨。
就在木一再次挥刀直取箭羽肋下时,酒鬼隐蔽地给凡儿打了个暗号,凡儿立刻像只被惊起的山雀,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已冲到土三面前,她二话不说,双手用力一推。土三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擂台上的打斗,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在背上,整个人向前踉跄几步,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周围瞬间一静。
土三懵了,撑起身,回头看见是凡儿,他懵了一瞬,抬头见是十五,脱口而出:“你发什么疯?”话音未落,凡儿的拳头已经砸了下来,第一拳正中鼻梁,土三痛呼出声,第二拳、第三拳接踵而至,全往他脸上招呼,土三被打得晕头转向,竟忘了还手。
“拦住她!”周围几个土字编号的弟子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前想要制住凡儿,但凡儿这些天在石牢里练的就是这个,她身形一矮,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滑过,反手扣住一人的手腕顺势一拧,那人惨叫一声松了力道,她又抬腿别住另一人的膝窝,借力转身,拳头依旧精准地往土三脸上砸,一时间,几个少年竟奈何不了一个小丫头。
“住手!”铁狱卫的黑衣瞬息即至,三两下便将凡儿从人堆里拎了出来,负责维持秩序的火一沉着脸走来,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怎么回事?”
土三被同伴搀扶起来,鼻青脸肿,指着凡儿气得浑身发抖:“她、她突然冲过来打我,毫无缘由!”
凡儿被铁狱卫反剪着双臂,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血点,她抬起头,声音十分平静:“他笑我。”
“你血口喷人!”土三简直要跳起来:“我何时笑你了?”
“就是你笑我,”凡儿重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黑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火一,“不然我怎么不打别人?”
这蛮横的理由让周围所有人都是一噎,连火一都皱紧了眉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这强盗逻辑。
台上的比斗早在凡儿冲出去的那一刻就已中断,箭羽在喧闹初起时便已如一片落叶般飘下擂台,第一时间试图去拉凡儿,却被她不管不顾的冲势挣脱,他立刻沉默地移至她侧后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无形中隔开了某些可能暗中袭来的冷箭。
结果毫无悬念,箭羽擅自离场,判负,箭羽面无表情,这个结局,对他而言已是最好。
木一收刀归鞘,走到擂台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箭羽,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临阵脱逃,借故避战?箭羽,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他目光扫过凡儿,意有所指,“倒是养了条好狗。”
火一转向凡儿,语气严厉:“扰乱秩序,无故伤人,按规矩,当抽十鞭。”
“慢着,”酒鬼晃悠着从人群里走出来,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散漫笑容,“小孩子嘛,打打闹闹难免,这丫头这几天被我训得狠了,有点儿应激,要不算了吧。”
木一冷笑着上前:“酒鬼,你这'小孩子'下手可不像不懂规矩。”
火一沉吟:“规矩不可废。”
酒鬼掏了掏耳朵,咂咂嘴,似乎极为肉痛:“北境的那条线,我来解决,如何?”
这话一出,连高台上一直闭目养神的厉长老都微微掀开了眼皮,北境那条线牵扯着刺阁在北方的布局,偏偏一直不太平,成了扎在刺阁心上的一根暗刺,三个长老暗中交换了个眼神,火一见韩长老点头,于是回答:“记住你的承诺,不然,秋后算账。”
凡儿仰头望着酒鬼,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关于北境的对话,但她清楚地知道,是酒鬼付出了代价,才让她免去了那十鞭,这份认知让她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泛起波澜,箭羽站在一旁,猛地攥紧拳头,他眉头紧锁,看向凡儿的目光里淬着冰冷的寒意。
“走了。”酒鬼没什么情绪地招呼一声,便要带着两人离开。
刚转身,便听到身后木一冷冽的声音响起:“土三,你可知罪?”
方才还一脸委屈的土三,闻声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恭恭敬敬地朝着木一的方向跪下:“弟子举止失当,引人误会,甘愿受罚。”说罢,便主动跟着火一走向铁狱卫的方向,土三那群人,或者说,所有以“土”为号的弟子,看向凡儿的目光,都带上了冰冷的怨毒。
凡儿浑然不觉这些复杂的人际牵扯,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酒鬼身后,固执地认为,是这个人保护了她,回到那座僻静的小院,箭羽径直回了自己房间,闭门不出,酒鬼则监督着凡儿重新绑上那对她已渐渐习惯的铅块,在渐浓的夜色中,又一丝不苟地练了几遍《流光遁影》的身法,直到她脚步虚浮,酒鬼才挥挥手,两人各自沉默地回了房。
翌日清晨,酒鬼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时,石桌上竟已摆好了清粥、咸菜和温热的馒头,他挑了挑眉坐下,然后,那一声声呼唤便响了起来。
“师傅,粥烫吗?”凡儿站在他旁边。
“不烫。”
“师傅,咸菜好吃吗?”
“还行。”
“师傅,今天还练步法吗?”
“练。”
“师傅,今天还去地牢吗?”
“……”
酒鬼很快发现,这丫头似乎只是想喊他,并非真有疑问,他后面便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作为回应。
直到傍晚,箭羽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裹,恰好听到凡儿又一声清脆的“师傅”,他眉头猛地拧紧,积压的情绪骤然爆发:“不许你喊师傅。”
凡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一颤,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抿紧了唇,默默地退到一旁,垂下头,像一只不知所措又委屈巴巴的小狗,她清楚地明白,在酒鬼心里,箭羽的分量远比她要重得多。
酒鬼看了箭羽一眼,只道:“进屋说。”
两人进到屋内,声音压的很低,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窗纸上映出模糊晃动的影子,才隐约传出箭羽的声音:“......少喝点酒。”
第二日,酒鬼收拾妥当,准备出发,箭羽和凡儿送到小院门口。
酒鬼看着两人,难得正色道:“我不在,你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致对外,才能活得久。”他看向箭羽,“箭羽,她莽撞,你多看顾着点儿。”又看向凡儿,“十五,替我看好他,按时吃饭吃药。”
两人皆默然点头,目送酒鬼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院子里骤然空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枯草的簌簌声,凡儿站在原地,觉得那风刮在脸上,带着一股子透心的凉。
下午,箭羽动身前往后山石林,凡儿却像个小尾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箭羽走了一段,终是不耐烦地停下,转身:“你跟着我做什么?回小院练你的功去,外面不安全,我也不会护着你。”
凡儿摇摇头,黑眸清澈,语气平板无波,重复着酒鬼的命令:“师傅说,让我看着你。”
箭羽一噎,怒气上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冷哼一声,继续前行。
路过医馆附近时,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药田映入眼帘,各式草药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枝叶,散发出淡淡的、或清苦或甘辛的药香,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凡儿,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意,望着那些形态各异的叶片与花朵,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骤然亮起了一丝极细微、却无比专注与渴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