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浓云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照耀着刺阁错综复杂的廊庑,一道瘦小的影子,在卸去双腿沉重的铅块后,如同挣脱束缚的夜枭,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黑暗,直奔医馆后的那片药田。
月光下,各种草药舒展着枝叶,散发出淡淡的、混杂的药香,凡儿的目光冷静地扫视,迅速锁定了其中几种,她蹲下身,指尖探入微凉的泥土,顺着根系的走向,巧妙发力,将一株株草药完整地起出,根须包裹着原土,几乎完好无损,她将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迅速塞进带来的布包裹里。
很快,她带来的布包就变得沉甸甸的,看着药田里还有许多想要的草药,凡儿咬咬牙,只能忍痛放弃,毫不犹豫地系紧包裹转身离开。就在接近小院时,一队巡逻守卫的脚步声与灯笼的光晕从前方的转角传来,她身影骤停,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急速后撤,堪堪避入檐下阴影,待到脚步声远去,安然回到了那座寂静的小院。
院中一角,下午便已松好土的一块背阴地正等待着,凡儿将偷来的草药一一种下,仔细培土又浇透“定根水”,动作流畅而专注,做完这一切,她将工具归位,拍掉手上的泥土,三更的梆子声恰好从远处传来,她打着哈欠回房睡下。
翌日清晨,负责管理医馆的张老照例巡视药田,当他走到那片原本茂盛,此刻却明显稀疏了不少的区域时,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他脸上的皱纹因惊愕而挤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迷茫。
偷药?在刺阁,受伤患病皆可来医馆求治,谁会来偷这些尚未炮制、药力低微的原材料?这简直闻所未闻!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被翻动过的新鲜泥土和残留的、被处理得极其小心的根须痕迹,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明确限制领取药材的……除了前几日刚受了罚的土三,只有住在最偏僻院落的那对师徒。
张老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脚便朝着酒鬼的小院方向走去,路上,他被一队巡逻守卫拦下。
“张老,这一早匆匆忙忙的,去哪?”为首的守卫例行公事地问。
张老脸上立刻堆起惯常那种温和又略带忧虑的笑容,指了指小院方向:“听说十五那丫头昨夜着了凉,病得厉害,箭羽那小子着急,让我过去瞧瞧。”他特意展示了一下自己空着的双手,“放心,规矩我懂,先去看看情况,真需要什么,再回来取不迟。”
守卫见他神色自然,不似作伪,又确实没携带任何物品,便挥挥手放行了。
张老走进那座僻静的小院时,箭羽正坐在老槐树下调息,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凡儿则在院子另一侧,一丝不苟地练习着步法,身形在晨光中拉出模糊的残影。
箭羽看到不请自来的张老,眉头立刻蹙起,声音带着疏离:“张老?你来做什么?”
张老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稍微提高了些:“不是你说十五着凉晕倒了,让我赶紧来看看吗?丫头现在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正在练习的凡儿听到这番对话,脚步猛地一顿,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后非常干脆地直接面朝下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张老眼快步上前,“吱呀”一声关上了院门,将内外彻底隔绝,门一关,他脸上的忧色瞬间褪去,没好气地压低声音对箭羽道:“小子,老夫平日自问对你还算照顾吧?你这次做的事,可太不厚道了,缺药你可以想别的办法,怎么能直接去偷我田里的药材?而且你偷的都是些什么?青岚草、地脉藤?这些东西没有特定的配方和君臣佐使的药材配伍,你偷回去有什么用,生嚼吗?”
箭羽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砸得完全懵了,他豁然起身:“张老,您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时去偷你的药了?”
张老狐疑地打量着他,看箭羽错愕的神情不似作伪,而且他也觉得以箭羽的骄傲,确实不至于用这种下作手段,他正欲开口,目光无意间掠过院墙角落,恰好瞥见那片新翻种的草药——正是昨夜药田里丢失的那些。
“哼,”张老冷哼一声,指着那片草药,“那这你怎么解释?难道它们是自己长了腿,从我的药田里跑到你这儿来扎根的不成?”
箭羽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骤然转冷,视线如利刃般射向还趴在地上装死的凡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十五,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老却摆了摆手,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打断了他:“行了行了,在老夫面前,这套双簧就免了吧,账面上我分两个月给你抹平,下不为例。”他着重强调了最后四个字,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嫌弃,“关键是,你偷的这些,活血通络是好,可你如今最需要的是固本培元,药不对症,白费功夫。”说罢,竟不再给箭羽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箭羽站在原地,看着张老迅速消失的背影,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他目光死死盯住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凡儿,声音冰冷彻骨:“你为什么去偷那些没用的草?”他常年接触的大多是成品药粉或丹药,对于这些作为原材料的草药确实陌生。
凡儿下意识后退半步,挠了挠头,突然想起酒鬼临行前的交代,急忙解释:“这些药材,性温补,对你筋脉好。”
凡儿的话让箭羽怔在原地,他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丫头,胸口堵得发慌,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没必要,我的伤我自己清楚,靠这点微末药力,几近于无,但你若是被坐实了偷盗之名,少不了要去铁狱卫走一遭,不死也要脱层皮。”
凡儿低下头,看似听话地应着:“哦。”但心里却牢牢记下了老者刚才的话——分两个月把账抹平。意思是,两个月后,就可以再去拿了。
秋意渐深,晨起的风里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凡儿日复一日地在酒鬼的小院里进行着枯燥而艰苦的训练,时间在汗水的浸渍中悄然滑入九月,凡儿心中还盘算着如何再次去医馆后的药田,将上次未来得及弄到手的几株草药也“移栽”回来。然而,还未等她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任务的指令便已下达——她的第一个任务开始了,时间正与酒鬼当初所预估的分毫不差。
暮色四合时,酒鬼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他似乎是特意赶回来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风尘,他走到凡儿面前,胡乱揉了揉凡儿的头发,动作粗鲁,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安抚意味。
“别紧张,”他的声音混着酒气,显得有些含糊,“就跟在石牢里打架差不多,找准机会,往要害招呼,完事儿就走,利索点。”
凡儿感受着头顶传来的触感,抬头看向酒鬼那双似乎永远也睁不大的醉眼,点了点头。
第二日,凡儿在影刃司那间充斥着阴冷与的事务房内,领取了她的任务,执事弟子面无表情地递过一枚制式令牌,上面刻着象征着影刃司的繁复花纹,同时递来的,还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以简练的文字写明了任务详情——处决目标“灰鼠”。
酒鬼握着酒葫芦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第一个任务,就让她杀人吗?送走凡儿回小院的路上,遇到了不知何时等在那里的饲影,饲影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意味,清晰地传入酒鬼耳中:“酒鬼,北境之事,阁内可是记着呢,你最好祈祷,你这小徒弟手脚足够利落,可千万别耽搁了你的大事。”酒鬼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寒光,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凡儿握紧了那枚冰冷的任务令牌,走向刺阁那扇常年紧闭的,不让自己穿过的厚重的大门。这一次,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门外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茂密山林,古木参天,藤萝缠绕。原来,刺阁深藏于一座人迹罕至的苍茫大山深处。
黑水巷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垃圾腐烂和污水蒸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巷道狭窄得往往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旁是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倒塌的木板房,肮脏的屋檐几乎相连,将天空切割成一条条细碎而灰暗的布条。
凡儿根据刺阁提供的线索,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动声色地排查了数个可能的藏匿点,却都扑了空,于是将自己蜷缩在灰鼠的一个相好家对街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烂箩筐后面,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依旧保持不动,如同最耐心的猎食者。
终于,当夕阳的余晖将巷口染上一抹残红时,一个穿着灰色短褂、身形干瘦、眼神闪烁的男人,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巷子,其体貌与纸条描述一般无二。
来了!
凡儿将所有杂念瞬间压入心底,呼吸收敛得几近于无,如同与阴影彻底融为一体。就在灰鼠拖着步子、毫无防备地从她藏身之处前晃过的刹那——
她动了。
瘦小的身影从废弃木箱后暴起,速度快得只在昏暗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直扑目标后背。
几乎同时,灰鼠心中一惊,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汗毛倒竖,惊愕地想要回身查看。
太晚了!凡儿手中那柄暗沉无光的峨眉刺,已带着冰冷的决绝,精准无误地从后心要害深深刺入。
“呃……”灰鼠的身体猛地一僵,张开的嘴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气音,他眼中的惊愕尚未完全化为恐惧,便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软倒。
凡儿面无表情地拔出峨眉刺,温热的血珠顺着三棱血槽滴落,她利落地甩了甩兵器,将残留的血迹振落,暗沉的刺身再次变得干净冷冽,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没有多看脚边的尸体一眼,身形一转,便再次融入了巷道交错纵横的阴影之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被罪恶与贫穷笼罩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