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进院门的脚步微微一顿,右手不着痕迹地按上剑柄,当他的目光扫过凡儿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呼吸都为之一窒,握着剑柄的手指无意识收紧,骨节泛白。
“哎呦,小羽毛回来了呀。”【酒鬼】半躺在竹椅上,懒洋洋地先开眼皮,手中酒葫芦随意晃动着,“任务怎么样?这次又断了几根肋骨?”【箭羽】没有回话,他的目光仍牢牢锁在凡儿身上,震惊、困惑、难以置信在眼中交织翻涌,良久,他才艰难地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径直走进屋内。
【酒鬼】对凡儿随意摆手,漫不经心道:“自己练。”说罢也跟着进了屋,顺手带上了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合拢,将院内的晨光与屋内的昏暗隔绝开来。
此刻屋内,【箭羽】背对着门站立,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挺拔,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儿?”
“【木三】送来的,”【酒鬼】的声音依旧漫不经心,伴随着酒水入喉的声响,“脑子好像有点儿问题。”
“查过底细没?这么多年了,他们对你还是不放心吗?”【箭羽】转过身,目光锐利。
“臭小子,倒盘问起老子来了。”【酒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有这心思,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当初狂妄,应下那么多任务,小心给刺阁打一辈子白工。”
【箭羽】摇了摇头,二人又低声继续交谈着,约莫一炷香后,木门被推开,【箭羽】大步走出,在凡儿面前停下,他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凡儿看着那油纸包,挑了挑眉,感到不明所以。
“麦芽糖,”【箭羽】解释道,“很甜的。”
凡儿看了一眼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糖块,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在成为乞丐前,叫什么名字?”【箭羽】又问。
凡儿猛地抬起头,嘴唇紧抿,脊背绷得笔直,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子卿。”
“为什么会成为乞丐?”
“师父偏心。“凡儿侧过头,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显然已经不耐烦继续这个话题。
【箭羽】凝视着她紧绷的侧脸,不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缓步走出院子,沿着青石小径往刺阁的内部医馆走去,路上露水未干,映着他的身影,两张面容,在他眼前不断交替闪过。
像,又不像。
轮廓眉眼是像的,可骨子里的性情截然不同,凡儿喜爱甜食,十五却毫无兴趣;凡儿笑意盈盈,十五却冷若冰霜;凡儿温言软语,十五却浑身是刺。【箭羽】摇摇头,看来,是自己复仇心切了。
【箭羽】走进医馆时,老医师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他进来,只抬眼一瞥,便又低下头去。
“伸手。”【箭羽】依言将手腕置于脉枕之上,医师指尖搭上,片刻后眉头渐锁。
“内息紊乱,旧伤未愈,又添新损。”医师收回手,感叹道:“再这般折腾下去,根基必损。”
“无妨。”【箭羽】收回手,语气听不出波澜。
“年轻人,命是自己的。”医师提笔蘸墨,在册上记录,“老夫可以给你开几副固本培元的方子,但是药材你得自己想办法,然后需静养半月,方得生机。”
“不必了。”【箭羽】径直起身,仿佛毫不在意。
医师笔尖一顿,抬眼看他,叹了口气:“随你。”
“还有小六那丫头,也不错……”【箭羽】离开医馆,刚转过回廊,恰遇见【木一】与【木三】站在廊下低声交谈。
【木一】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扫过,冷笑道:“原来是【箭羽】回来了呀。”他特意在箭字上加重了语气,“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一副病央央的样子,小心半个月后的大比,别被我一拳打死。像你这样的小白脸,直接……”
“【箭羽】!”一个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紫衣】快步从另一条廊下跑来,裙裾飘飘,宛若一只翩跹的蝴蝶,她径直冲到【箭羽】面前,担忧地打量着他:“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木一】冷哼一声,撂下一句:“你的半条命再留半个月,等着我亲自来收。”便拂袖而去,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紫衣】拉着【箭羽】来到后山石林,这里怪石嶙峋,奇峰突兀,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确认四下无人后,【紫衣】从怀中取出一个素面青瓷小瓶,轻轻放在【箭羽】掌心。
“凝元丹。”她声音压得很低,“你的伤势,不能再拖了。”
【箭羽】凝视着掌中瓷瓶,轻轻摇头:“等半月后,大比前再服。”
“这半个月……”【紫衣】的声音突然哽住,眼圈倏地红了,“别再接任务了,行不行?你的身子……”暮色渐浓,石林里静得能听见她压抑的呼吸声。
【箭羽】垂下眼帘,将瓷瓶递还:“对不起。”
泪水无声地滑过【紫衣】白皙的脸颊,在暮色中闪着细碎的光。“为什么……”她声音发颤,“留在刺阁,不好吗?”
【箭羽】沉默良久,终是重复了那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对不起。”
凡儿站在原地,看着【箭羽】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这人看她的眼神太过奇怪,让她浑身不自在。
“继续练。”【酒鬼】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院外,连平日里最爱的酒都喝得少了。
三日后,清晨的露水还未干透,【酒鬼】将一本泛黄的古旧书册扔给凡儿。“流光遁影,”【酒鬼】仰头灌了一口酒,“看好了。”他将酒葫芦往腰间一别,身形倏然展开,他看似随意地绕着院落踱步,起初几步尚能看清衣袂翻飞的轨迹,待走到第三四步时,身形骤然模糊,青灰色衣袍在晨光中化作流动的暗影,时而见他在东墙角留下未散的残影,真身却已立在西廊下,眼看他将要撞上院中老槐树,却在将触未触之际如流水般绕树而过。
最妙的是他步法的变化,明明向前迈步,身形却向后飘移,看似要向左转折,偏偏向右旋开,脚下踏着某种玄妙的韵律,在青石板上织出错综复杂的步点,偶尔他会在凡儿面前稍作停顿,让她看清某个关键的转承,下一刻又化作数道重叠的虚影。这般来去如风地走了约莫三圈,待他倏然收势倚回廊柱时,檐下的蛛网还在微微颤动,院中的落叶尚在打着旋儿。
“看明白了?”他拎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口,“自己练。”【酒鬼】丢下这句话,便又倚在墙边,望着院外的方向,不再理会凡儿。
凡儿翻开书册,只见扉页上写着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虚实相生,动静随心。她依着图示在院中练习,初时步履蹒跚,不时被自己绊倒,摔得满身尘土。
“腰要沉,气要稳。”【酒鬼】靠在墙边,懒洋洋地指点,“如柳絮随风,似流水绕石。”
凡儿闭目凝神,试着放松身体,她回想着【酒鬼】刚刚的样子,渐渐找到了感觉,日头渐高,她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弱的脊背上,但步伐却一日比一日轻盈,身法也日渐流畅。
如此过了十余日,凡儿的身法已初见成效,【酒鬼】扔给她两个沉甸甸的布袋,布袋落在青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绑在腿上,不许取下。”
凡儿打开一看,里面满是乌黑的铅块,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她依言将铅块绑在双腿上,顿时觉得举步维艰,连最基本的步法都变得困难重重,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双腿沉得如同灌了铅。
她咬牙练习,到了午时,双腿酸软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却始终不曾解开那些沉重的铅块。
“太慢了!”【酒鬼】冷眼看着她在院中踉跄,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壶酒,“对敌时敌人会等着你慢慢抬腿吗?”
凡儿咬紧牙关,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留下深色印记,她强迫自己加快速度,尽管每一次抬腿都如同千斤重,但她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午后,烈日当空,【酒鬼】突然起身出了院子,他径直来到刺阁宝库,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石砌建筑,飞檐翘角。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案后打盹,听见脚步声,他掀开眼皮,见是【酒鬼】当即摇头笑道:“天天来看有啥用,又不让你领东西。”
【酒鬼】不语,只略一颔首,便熟门熟路地走入宝宝库内,他在森然林立的兵器架间穿行,目光扫过各式寒光闪闪的兵刃,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取下了一件被落灰的鹿皮仔细包裹的长条状兵器,并着三瓶药粉,来到老者面前登记。
“记十五账上,”【酒鬼】面不改色,“都是那丫头训练要用的。”
看守老者失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心想:这药粉,有一瓶能用在那丫头身上就不错了。但是并未挑明,只是依言记录在册。
【酒鬼】回到小院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院落,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凡儿仍在刻苦练习,虽然步履依旧沉重,却已经比早晨顺畅许多,她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倔强的坚持。
“接着。”【酒鬼】将鹿皮口袋扔给她,动作随意。
凡儿解开系绳,朝里望去,当看清其中物事时,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辰,璀璨夺目。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发出如此炽热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