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身着御史官服,首次于江州府衙正堂亮相。
她身姿挺拔,面容清丽,虽年纪尚轻,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堂下官员分列两侧,神态各异。
有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的;
有面露不屑,觉得朝廷派个黄毛丫头来简直是儿戏的;
也有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显然心里有鬼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审视与抵触。
林锦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并不言语,只将巡察使印信沉稳地置于案上,清脆的声响让堂内为之一静。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声音清冽如泉,却带着金石之质:“本官林锦,奉旨巡察江州。自今日起,一应吏治刑名,皆需经本官核查。望诸位同僚,恪尽职守,勿负圣恩。”
寥寥数语,姿态已然摆明。
底下众人心思各异,这江州的水,怕是真要因这女子的到来,掀起波澜了。
……
这日,一桩看似普通的官员暴毙案,因牵扯甚广,被送到了她的案头。
她站在江州府衙殓房内,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皂角与隐约的腐臭气味。
仵作战战兢兢地禀报:“林、林御史,李主簿……确是失足落水,窒息而亡。只是……只是这时间,未免太巧了些。”
林锦目光沉静地看着榻上那具已然僵硬的尸体。
李主簿,掌管江州部分漕运文书,三日前被人发现溺毙在城东的护城河里,表面看来并无异状。
但就在他身亡前一日,他曾暗中递送消息,称有关于某些官员“往来账目”的紧要发现欲呈报御史。
太过巧合,便是疑点。
“你且退下。”林锦吩咐道。待仵作离开,她对身旁的褚薇微微颔首。
褚薇会意,立刻上前,熟练地戴上自备的细棉手套,开始仔细复验。
她神情专注,手法专业,与平日的活泼判若两人。
“他落水前,可有人见过他?身边可有遗物?”林锦的声音在寂静的殓房里显得格外清冽。
一旁的书吏连忙回道:“回御史,并无特殊发现。只是……”书吏犹豫了一下,从一旁托起一枚用绢布包裹的物件,“清理尸体时,在他紧握的掌心缝里,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块玄铁令牌。
入手冰凉刺骨,边缘雕刻着狰狞鬼首,正中一个笔锋锐利的“刹”字,几乎要透牌而出。
罗刹令。
林锦指尖摩挲着令牌冰冷的棱角。
罗刹殿,他们为何会卷入一名小小主簿的死亡?是灭口,是警告,还是……又一次故布疑阵?
“李主簿的遗物,尤其是所有文书账目,全部封存,送至我处。”她收起令牌,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在我查明之前,不得外传。”
“是,林御史!”
走出殓房,潮湿的空气涌入胸腔。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却照不进这官场深处的阴暗。
根据初步暗访,江州官场关系网错综复杂,几桩疑点重重的旧案卷宗被刻意尘封,线索寥寥。
若非这枚罗刹令,李主簿之死恐怕也会如同之前那些无头公案一般,不了了之。
然而,眼下她还有个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处理。
穿过两条长街,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百花楼”的鎏金招牌在日光下有些刺眼。
线报确切地指出,她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沈家的大少爷沈玦,此刻正在里面醉卧温柔乡。
自那日家宴确认婚约,且沈世伯亲自开口请她管教后,将他从各种玩乐场所“缉拿归案”,就成了她在江州除查案外的日常功课。
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观察;每一次他浮夸的表演,都让她心中的疑团与那份“恨铁不成钢”的恼火更深一分。
她踏入百花楼,莺声燕语瞬间包围过来,老鸨看清是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讪讪地不敢阻拦。
她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砰!”雕花木门被她一脚踹开。
丝竹声戛然而止。几名歌女惊慌退避。
雅间正中的软榻上,倚着个锦衣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好,正是沈玦。
见到她,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随即又被满满的纨绔子弟的漫不经心与浮浪覆盖。
“哟!阿锦姐姐!你可算来了!是想我了不成?”他丢开手中把玩的玉箫,张开双臂就作势要扑过来。
林锦不等他近身,身形一动,已迅捷地绕到他身侧,精准无比地伸出手,一把拧住了他那只轮廓优美的左耳。
“哎哟喂!疼疼疼疼疼!”沈玦瞬间破功,夸张地嗷嗷直叫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用力的方向歪去,“松手!林锦!你快给小爷松手!”
这一瞬间,他龇牙咧嘴,泪花都快冒出来的样子,竟恍惚与记忆中那个因逃学被她逮到,拧着耳朵拎回去的小男孩重叠了起来。
那时他也是这般嗷嗷叫着求饶,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怕她真的生气的小心翼翼。
可眼前这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林锦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烧得更旺,手下不由又加了一分力,声音冷得像冰:“沈玦,我有没有说过,辰时之前必须到学堂?”
“说了说了!阿锦姐姐我错了!真错了!耳朵要掉了!以后不敢了!”他连声告饶,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浮浪模样。
门外已有好奇的目光探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沈玦一边歪着头减轻疼痛,一边居然还能对着外面嚷:“看什么看!没见过未婚夫妻培养感情啊?打是亲骂是爱懂不懂!”这话引得一阵哄笑,却更让林锦觉得他无可救药。
她懒得再与他多言,拧着他耳朵的手改为抓住他后颈衣领,如同拎一只不听话的猫儿,无视他的吱哇乱叫,径直向外拖去。
“林锦!你放手!小爷我不要面子的啊!”
“凶婆娘!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
“阿锦姐姐,轻点,轻点……我这就去学堂还不行吗……”
一路喧哗,穿过大堂,在众人或同情或戏谑的目光中,她将他拖出了百花楼,朝着学堂方向推了一把:“自己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揉着通红的耳朵,撇着嘴,眼神哀怨又带着点不服气地瞪她:“林锦!你等着!小爷我迟早要跟你退婚!”
林锦学着他平日那恶劣的语气,微微挑眉,清冷的嗓音里带上一丝罕见的戏谑:“哦?就不退。偏不如你所愿。”
沈玦被她这话噎住,气得跺了跺脚,终究是敢怒不敢言,磨磨蹭蹭地朝着学堂去了。
晚膳时分,沈府花厅。
沈老爷坐在主位,林锦与褚薇坐在一侧,沈玦磨蹭到最后才进来,故意挑了个离林锦最远的位置坐下。
席间气氛微妙。
沈玦扒拉了几口饭,眼珠子一转,忽然夹起一筷子林锦明显不喜的香菜,就要往她碗里放。
林锦头也没抬,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沈玦动作一僵,筷子停在半空。
他咬咬牙,似乎想硬着头皮放过去,却在对上林锦再次抬起的,带着明确警告意味的目光时,怂了。
他悻悻地收回筷子,把香菜放进自己碗里,嘴里还不肯服软地嘟囔:“……不吃拉倒,小爷我自己吃。”
林锦轻轻放下筷子,拿起绢布擦了擦嘴角,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来某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无妨,我不介意像小时候那样,换个地方“好好”管教一番。”
沈玦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身后?
他俊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立刻扭头看向主位的沈老爷,声音带着委屈的控诉:“爹!你看她!她威胁我!还要打我!”
沈老爷端着饭碗,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含糊道:“嗯……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一旁的褚薇赶紧低头,肩膀轻轻耸动,用力咬着嘴唇才没笑出声来。
沈玦见求助无门,把筷子一放,赌气道:“不吃了!气饱了!”
林锦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盛了碗汤,声音依旧平静:“不吃饭可以。今晚将《礼记·曲礼》上篇抄写十遍,明日辰时之前,送到我房里检查。一遍不合格,加罚十遍。”
沈玦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见她神色认真,绝非玩笑,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差点跳起来,可一对上她那清冷的目光,所有抗议的话又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愤愤地“哼”了一声,推开椅子,饭也不吃了,直接冲回了自己房间,大概是真去抄书了。
花厅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林锦垂眸喝着汤,心中那份因案件和李主簿之死带来的沉重,似乎因这小插曲冲淡了些许,但管教沈玦,查清江州迷雾的决心,却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