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方名为“听雪轩”的独立小院,官府的卷宗已整齐码放在案头。烛火摇曳,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在窗棂上。
盐铁司李主簿溺毙案,卷宗记录语焉不详。
表面是失足落水,但死亡时间恰好在他准备上报某些官员“往来账目”的前夕,太过巧合。
漕运文书赵吏员家中失火案更是疑点重重,一场大火将宅邸与所有文书账目烧得干干净净,偏偏赵吏员当日告假外出,逃过一劫,随后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
两桩案子,都透着灭口或掩盖痕迹的气息。
而李主簿紧握的掌心内,那枚罗刹令的存在,更是将一切引向更深的迷雾。
那令牌像一枚淬毒的诱饵,强硬地将所有人的视线拖向罗刹殿的深渊。
“修罗”……那个地牢中戴鬼面的男人……若真是他所为,留下令牌是宣告主权;若不是,那这栽赃背后,又藏着怎样搅浑江水的意图?
思绪纷乱如麻,窗外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拉回了她的心神。
她瞬间吹熄烛火,身形隐入阴影。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入院中,迅捷无声地潜入沈玦的书房。
她悄然跟上,屏息观察。就在黑影即将触碰到一个隐蔽暗格时。
“哎哟喂!哪来的小毛贼,敢偷到小爷我头上?!”沈玦夸张的声音划破寂静,他披着外袍,提着灯,带着哈欠连天的护院大摇大摆地出现。
黑影瞬间遁走。沈玦跳脚指挥护院追击未果,骂骂咧咧地进了书房,捧着方端砚心疼咂嘴,仿佛专程为此而来。
她隐在暗处,心头疑云更浓。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阿锦姐姐?”沈玦转向她藏身之处,脸上挂起招牌笑容,眼底却藏着难以捉摸的东西,“这大半夜的,是担心我安危,还是来查我的岗?”
她缓步走出:“听到异动,过来查看。沈少爷似乎总能“恰好”避开麻烦,或是……引来麻烦?”
沈玦凑近,灯火映得他眼眸发亮,带着懒洋洋的挑衅:“阿锦姐姐这是……在关心我?还是说,刚刚不退婚,现在就真开始行使未婚妻的“管辖”之权了?”
“那贼人,似乎在你书房找东西。”她避开他的撩拨,语气平淡。
“找东西?”沈玦浑不在意地摆手,“我能有什么宝贝?定是那蠢贼摸错了门庭!”他夸张地打个哈欠,“困死了,不打扰阿锦姐姐秉烛夜读了。毕竟……查案要紧,对吧?”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他晃晃悠悠离去。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他的反应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次日忙碌查案,暮色四合时回到沈府,后院传来孩童欢笑声。
荷花池畔,沈玦正蹲在地上,灵巧地编着草编小狗,眉眼间的耐心与温和与他平日的浮浪判若两人。她驻足廊下,有些怔忡。
他察觉她的目光,抬头望来。
那一瞬间的温和迅速褪去,换上玩世不恭的面具,语气带着别扭:“哟,阿锦姐姐日理万机,还有空回府?案子查得如何?那罗刹殿主……没再兴风作浪吧?”
“尚未。”
“啧,我就知道。”他站起身,挥散孩童,双手抱胸,带着审视意味,“你整日围着那些勾心斗角的案子转,就不嫌闷?”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赌气成分的恶劣的笑,“不过也是,你连我这么个“不成器的未婚夫”都能忍着不退婚,耐心想必是极好的。”
她未动怒,只静静看着他。这注视让他耳根微热,强撑着对视。
“有事?”她淡淡问。
他被这平淡反应噎住,挫败感涌上,忽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走,带你去个地方。”
“松手。”
“不松!”他眼神执拗,“李主簿那案子,小爷我心情好,或许能告诉你点别的。就当是……谢你昨晚:“不退婚”之恩?”最后几字,带着嘲讽与试探。
她任由他拉着,穿过街市,停在偏僻小巷深处的一个小摊前。摊主是对老夫妻,卖着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
“王伯,张婶,老规矩,两份,多加芫荽!”沈玦熟稔招呼,擦净凳子示意她坐。
她略有迟疑,终是坐下。热汤鲜美,暖意驱散疲惫。
“如何,没骗你吧?”
“尚可。”
“查案归查案,饭总要好好吃。”他一边吃一边含糊道,“至于李主簿那桩事……我隐约听说,他溺毙前几日,似乎因为漕运份额的事,与转运使衙门的某位大人闹得不太愉快。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罗刹令是吓人,但罗刹殿……以往似乎更关注江湖事,直接插手官场恩怨,倒是少见。”
她蓦然抬首看他。他却低下头,专注挑着芫荽,侧脸轮廓微微紧绷。
“你如何知晓这些?”
沈玦抬头,扯出浮夸笑容:“小爷我人送外号“江州百事通”!怎么样,这笔“交易”不亏吧?用一点小道消息,换你陪我吃碗汤饼。”他语气带着找回场子的得意,心底因退婚被拒产生的挫败感,似乎被这别别扭扭的“同行”冲淡,生出更多兴味。
而她,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冷笑。交易?恐怕是又一次试探与较量。
与小摊分别后,她独自返回沈府。
行至繁华的街道,一阵喧哗吸引注意。
一个纨绔子弟正带着恶仆拉扯一卖唱女子,欲强行拖入青楼。周围行人避之不及。
她正欲上前,那纨绔先看到她官服令牌,忌惮之下,堆笑塞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林御史,一点小意思,绝不给您添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说是不是?”
林锦掂量钱袋,冰冷眸光扫过纨绔理所当然的嘴脸和周围畏惧的百姓,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刺骨寒意的,与某人神似的弧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轻声重复。
下一秒,手腕猛翻!
“咔嚓!”脆响伴着惨叫,纨绔手腕被扭折,瘫软在地,钱袋跌落。
林锦居高临下,用那种沈玦惯有的,漫不经心又气死人的恶劣语气,缓缓道:“真不巧。我这个人,就是不怕麻烦。”
纨绔剧痛中,品出她语气腔调,惊怒嘶喊:“你是沈玦那狗东西的未婚妻?!林锦?!你不管管你家那个天天泡窑子的未婚夫,来管老子闲事?!他沈玦就是个下流胚子!你装什么清高!”
林锦眼神倏寒。同时,她敏锐感觉到侧前方“藏香苑”二楼有熟悉视线落下。
她未抬眼,目光冷冷锁着纨绔,语气平直却不容置疑:“我的未婚夫,我自会管教。”
她微顿,声音清晰传遍街口,也穿透二楼窗户:
“他若敢像你这般强逼良家,仗势欺人……”
她终于抬眸,清冷目光如冰锥,直直射向二楼那扇半开窗后那双隐含错愕与兴味的眸子。
“我第一个废了他。”
“……”
二楼窗后,正倚窗看热闹的沈玦,对上这冰冷警告,喉结滚动,吞了口口水,手中酒杯微颤,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僵住,身体站直了些许,心底发虚又悸动。
地上纨绔还在叫嚣辱骂。
“闭嘴。”林锦凛冽威压打断他,“你当众强掳民女,行贿监察御史,出言不逊。看来,你父亲盐铁司副使之职,是想换人做了?”
纨绔脸色惨白:“你……你不过就是个巡查的……”
“你可以试试,”林锦捡起钱袋抛了抛,目光如刀,“看我能否动你父亲官职。”
她不再理会他,将钱袋塞给吓坏的卖唱女子:“拿着,离开,找个安生去处。”女子道谢跑远。
林锦回身,对地上纨绔及恶仆冷冷道:“滚。”
纨绔狼狈逃离。
人群散去,目光敬畏。林锦驻足,再次望了眼二楼那扇已无人影的窗,面无表情整理衣袖,转身离去。
那句“不怕麻烦”,那警告的眼神,那未宣之于口的维护……连她自己都未深思,究竟是为御史威严,心中公道,还是已掺杂了对那“名义上”未婚夫的微妙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