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住着,每天都过得快活。每天都可以听到那几位老爷爷们吵架,言辞激烈,神色各异,但语气温和。叔叔伯伯们就站在他们周围,偶尔提问,偶尔补充,偶尔听他们抚琴,偶尔看他们做活。
这个院子不大,但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很自由。我赤着脚走路,泥土的柔软那样容易地顺着我的肌肤传递到我的心上,给我以一种踏实的温暖。院子里很暖和,我脱去了来时身上裹着的厚重的衣裳。自称我父亲的老人给了我几条崭新的布裙,样式不复杂,但看得出织布裁缝者的用心。我穿着它们,能感受到数以百计的手灵活地穿梭在机子前,能感受到密密缝的裙子上织布人的巧思。
我的生活并不单调。风吹来时,我就跳舞,有时唱歌,有时抬头望天,天已经放晴,那样蓝,那样澄澈,干净得不带一点尘埃,让我想起一条河,一条让人想在里面沐浴的河。
我有时会想起一只井里的青蛙,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自己与那只青蛙的不同。我的眼睛是自由的,像一只鸟张开翅膀,乘着不同人话语里传递的思想,向更远处飞翔。
……
她醒来了,带着残存的梦的记忆。她看见了断裂的刀戈,流血的江河,她看见一架车的残骸,看见一座苍老的山丘上一个高大但孤独的身影。最后这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在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里。有一角黑色的衣袍翻动,她听见一个人叹息着哭泣。
她醒来了。有人在给她穿上衣裳。玉铛叮当,纹饰繁复,一道又一道金线沉默着蔓延,束缚着被衣服包裹的魂灵。她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沉重,原来是一个臣子模样的人把一顶金玉打磨的冠冕戴在了她的头上。
那人领着她往前走。她本意是要迈开步子的,但引路的人规劝她;她本意是不听从的,但劝说者苦口婆心,几乎涕泪满裳。衣裳太重了,她这样想,步子迈小些也好,这样稳当。
引路的人带着她来到一幅地图前:
“太祖仁慈,分邦建国,奈何天下臣子不仁,飞扬跋扈,以为先帝可欺,竟竞相叛国,以谋私利。感二帝雄才,几经征战,方平此乱。既陛下承业来,每每思及,无不感怀,然犹心惊,恐此天下共唾之事复见于此太平之世,负先帝所托。某不才,私以为八王之乱,盖出于礼崩乐坏之旧态也。虽先帝崇老庄无为之道,以抑众人流血夺利之欲,然如救病树于虫蚀,唯自本源解其苦方能彻治,今天下之苦,唯匡扶礼义可以救之。礼者,天下盼也;乐者,天下急也。秦之过远矣,汉灭秦矣,冀君不计前嫌,重回高堂以救民于水火也。”
她于是问:“需要我做什么。”
那一天,臣子拉开厚重的帷幕,露出积灰的宝座。宝座上端坐的男孩和阿礼面容相似,只一眼阿礼就明白他和她同根同源。阿礼看着她眼熟,尤其是当两双眼睛相对之时,从那盛满了快要溢出的仁慈的瞳孔里,阿礼看见了被棕色环绕的黑色。那男孩同样戴着沉重的金冠,同样穿着金线绣成的礼服。臣子唤他乐,男孩微微点头,向一旁怯生生站着的阿礼很温和地笑了笑。
阿礼张开了口,本该随着臣子一同称呼眼前着金线装点的男孩为“乐”。但她张开口,嘴巴却不受控制地亲昵地唤他:
“阿乐!”
阿乐站起来,整理好衣襟与长袍,走到阿礼的面前,牵住她的手,把她送上宝座,然后后撤一步,依然微笑着望向阿礼的眼睛。阿乐要离开的时候,阿礼试探着拉住他的袖口,却被阿乐温柔地拂去手指。阿乐说:
“阿礼,我会成为你的剑,成为你的铠甲,从此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你就坐在这里,坐在这里,被群臣服从,被皇帝仰仗。”
从那一天起,阿礼端坐宝座之上,每日沉静地接受塔外人热切但恭敬的目光。阿乐很久不回来,但风传来了阿乐的喜讯,据说四海太平。宝座前的帷幕被彻底拉开,阿礼能看见堂前的臣子,看见堂上的帝王。而她比他们坐得更高,神色威严,受人敬仰。听堂里的人说,阿乐要为阿礼建一座塔,塔建成以后,阿礼可以坐在塔里,日日抚琴,日日诵诗。那时阿乐必已战胜了一切的喧嚣,从此再不会有人扬起一抔土,匿他们二人于逼仄处。
阿礼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高兴。她每天能听见堂中的人模仿她弹奏的琴音,背诵她吟诵的诗句;她每年能见到这个王朝最位高权重的人穿着华服来到她的面前,载舞载歌,以示敬崇。宫殿以外,阿乐的塔越建越高,阿礼坐在宝座上,很难想象那塔如今是什么光景。
战火又起,战火又休,刀戈争而后又止,血流了一汪汪,淌到阿礼的宝座的面前。宫殿无数次拆了又重建,穿华服来者常变化。阿礼偶尔窥见外面的世界,那里有三座塔,不知道阿乐建的是哪一座。
很久没有阿乐的消息。
宫殿再一次破碎,阿礼孤独地坐在她的宝座上等待阿乐的归来。没有宫墙遮蔽她的视线了,她看见一座塔打开了它们的大门,一群又一群瘦弱的人鱼贯而入。外面的世界依然在流血,塔周围的田野已经全部荒芜。
阿礼放肆了一回,端起她的宝座,一颠一颠跑向三座塔。其中一座门紧闭,另外两座门大开,她不知道阿乐在哪一座里,于是尝试跑向开着门的两座塔:
“嘿,发生了什么呀?”
阿礼没找到阿乐,但遇见了许多很有智慧的人。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们的智慧,调整着自己的心境。她端着她的宝座,以便能坐在上面拂琴,只是琴音里多了慈悲,多了自由。说来也巧,这自由的味道在阿礼的梦境里出现过。那是一只蝴蝶,在很久很久以前,桀骜不驯地停在了阿礼的弦上。
……
“蝴蝶!”我惊呼。
这是冬天,蝴蝶属于五彩斑斓的春天,不应光顾色泽单调的冬天。但它还是来了,在我向父亲学习弹琴的第一天。它傲然地扇动着那漂亮的有光泽的强壮的翅膀,在我的琴弦上掀起一阵风。
当晚我就做梦了。梦里一个恣意的年轻人躺在树荫里问我:
“你学的那种琴太俗套了。我教你弹真正的琴好不好?”
我当然说好。
于是他随手指了指旁边一棵树:
“那就是琴!弹吧!”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确定这人并不是在拿我开玩笑。他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扬了扬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先到达树,再传递给我:
“弹有弦的琴需要一等的手艺,弹无限的琴需要一等的智慧……”
“先生怎知这树是琴?”
“因为这树说,它有一颗成为一张琴的心。”
这人又翻身面向我,随手指了指另外几棵树枝:
“你看,这棵要成为栋梁,这棵要熊燃烧……”
“但还是我靠着的这棵什么心思也没有,什么用也没有,老老实实作为一棵树待在这里。我最喜欢这棵树。”
梦境结束前,我问他:
“你为什么听得见树的心?”
“因为我是蝴蝶,常年在树间游走。我还认识这树上大大小小的鸟,他们讲故事的时候,偶尔提到树。”
“哪天有机会,带你去看那只最大的鸟。”
……
阿礼被绑架了。阿礼被关在一座高高的塔里。抬头见云雾飘渺,垂眼仍云雾飘渺。
她呆呆地坐在塔里,坐在纹饰繁复的床上,倚在循规蹈矩的窗上。她的眼神没有航向,在一片白茫茫里漫无目的地飘啊飘,飘啊飘。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似乎奔跑了很久很久,梦里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一只斑斓的蝶。她记得有人领着她登上宝座,她记得有人为她建起高塔,然后她就在这里了,被束缚在这里,被束缚在为她而见的塔里,不得自由。
手边有几本书,刚刚大抵是伏卷而眠吧。阿礼随手拈起被翻开的一两页,上面明晃晃地刻着纪年表。
魏晋南北。一个朝代罢,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刚刚便是读着魏晋南北的怪事些入的眠吧?不大记得清了。各种声音朦朦胧胧徘徊在耳朵边上,一淌又一淌的,像水一样,明明就在那里了,却捉摸不准形状。
阿礼被绑架了,绑架她的人连同着她的身躯一同绑架了她的记忆,又可恨地找了一副辔头,束缚了她的魂灵。塔里的日子很孤寂,她数着天数,盼望着可以出塔去,或者好歹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但塔太高太高,看不见生长之处,看不见周边之景。塔外无他物,身外不见人。阿礼每天与盆里映出的自己打过照面,便安静地隐匿在孤独中,任性地纵容想象泛滥,泛滥成一片山,一汪谭,一叶舟,但泛滥的边界是不可收拾的一片白茫茫———就像那塔周围的雾似的,只是更厚重些,更像雪。
阿礼想要自由,但不得自由。她看向她的脚踝——它们被裙子遮挡着,不叫我看见,但应当有一副镣铐锁住了它们,很沉很沉,很重很重。
早上,阿礼照常洗漱。洗脸的盆子是黄金打造的,盛着清清亮亮的水。她把手浸在盆里,感受着盆子里的水像小鱼一样在我的手指间游来游去;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一切都在这里,一切就在这里,在这个盆子里,没有什么抓得住与抓不住。
阿礼要一捧水洁面,手指却碰到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
她的手离开了盆子,捧起一个骷髅头。
“啊!”阿礼惊叫出声,把骷髅头抛回盆子里,一时唤起无数水的呻吟。
却听那白森森的骨头开了口:
“此间便是土中?”
阿礼瞪大了眼。骷髅头好心肠地解释,大约是他喝多了酒,魂灵出了窍,书童按先前的吩咐,一铲子就地埋了他,所以他应是在土中。
于是阿礼懂了,这骷髅头是魏晋南北的刘伶,心中不由大喜,哪管什么土里不土里,只请他给我塔外的光景。
骷髅头也没拒绝,只说他要先喝些酒。虽是被囚禁着,但锁链的长度足够阿礼在这塔内的房间移动几步。她找来好酒,倒在盆里,由骷髅头在里头沉沉浮浮。等把酒瓶重新放好,骷髅头已经睡着了。
骷髅头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骷髅头醒了,但醒来的不是刘伶,而是嵇康。
“早上好啊,小姑娘,你可有酒?”
第三天是王戎,第四天是向秀。每一天,阿礼都和书里说的“竹林七贤”中的一位见面。但他们除了向她要酒,几乎不和她说话。于是她以一种惊奇的旁观者的姿态,欣赏他们在屋子里的生活。他们时而纵歌,时而吟诗,偶尔对着空气批判司马家的统治,或是抒发不同的思想主张。他们洋溢着生命,神情历落,志气宏放,举止洒脱。阿礼看见一种自如的人格,依托白骨胡乱拼凑的躯壳,在这间被严格管控的屋子里头我行我素,逐渐心生向往。
第七天,醒来的是阮籍。和另外六人不同,他愿意和阿礼说话。阿礼便央他讲外头的世界。
阮籍惊奇地问:
“你不曾到外头去?”
阿礼摇头。
“你不想出去?”
阿礼给它讲我的故事,讲这塔的特性。它闷闷地说,要是它的眼睛还在眼眶里转动,它定不叫塔的建造者见半点青眼。
骷髅头问屋中是否有琴。阿礼找了找,竟真找到了一台。她不懂琴,也不懂木头,但看得出用的是极好的木材。最最特殊的,琴弦上竟然停了一只蝴蝶,搬动琴弄出这么大动静,也没有惊跑它。
琴架好——当然是阿礼架的琴——阿礼被要求闭上眼睛。瞬时琴音起,铿然而余音不绝。
骷髅头说:“听山间飞漱!”琴音高亢有啸天之势。
骷髅头说:“听风穿竹林!”琴音飒飒无杂音乱耳。
骷髅头说:“听平原流水!”琴音渐缓共一呼一吸。
骷髅头长啸其间。骷髅头带给阿礼一幅琴音描绘的山川画卷,其意境开阔,远远大于那个被她笨拙想象的美丽世界。琴音创造的这个世界充盈着一种远致的力量,扩而大之出方寸之间,超出死生之外。
阿礼几乎也要跟着吟啸出声来。琴音却戛然而止,许久不闻动静,她睁开眼,却看见硕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骷髅头空空的眼眶中淌出来,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寂寞,如此苦涩。
阿礼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宽慰的话在此刻比较要紧还是问问原因来得明智。可她终于什么也没问,静静地看着骷髅头痛哭,看着那些泪水里晶莹的光泽。终于,森森白骨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琴身。
“献祭给新世界!”
“献祭给新道徳!”
骷髅头说。它的神情狂睨而慈悲。它注视着阿礼的眼睛,她却怀疑它在她的瞳孔里寻找它自己的魂灵。片刻,骷髅头叫再拿酒来,它说它今欲眠,说阿礼若想听琴,明日再叫它。
阿礼当然叫了它,醒来的当然不是阮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和王羲之聊过生命聊过时间,他高兴地说唤醒他的人果然有同他一样的情思;她见到了横江击戟的祖逖,枕戈待旦的刘琨,还有很多很多魏晋南北的英雄男儿,凛凛然焕发着鲜活气,好像就要把这破屋子点燃。
“嘿,你想要出去看看吗?”
谢玄问。
阿礼点了点头。
于是他用一种坦然的语气对我说:
“那你拆开我吧。”
谢玄来的那一天,他想出一个法子,让阿礼的心暂时寄托在骷髅头用骨头架起的空间中,由它带着我,从窗口跳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地进入大千世界。他们走过广场,高楼,大厦;他们途径马路,桥梁,地下通道: 我们在灰尘、拥挤、喧嚣里穿梭。终于他们到达了阿礼曾想象的泛舟处,见到青山凌波。
骷髅头里的空间比屋子里更小,阿礼却终于感知到广阔。在世界中的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里头喷薄,呼之欲出。
骷髅头说,来吧,这是美。
骷髅头说,来吧,这是自由。
骷髅头说,来吧,这是你的世界。
阿礼的心回到屋子里的胸腔里去,骷髅头微笑着注视着她。她分明看见了戴在白骨上的花冠,以及花冠上属于清晨的梧桐叶的露珠。
我伸出手,我要推开门去。门的方向放着金光。可是有什么东西绊住我。我于是看见,华美的玉锁正缠在我的身上,如此沉重,我动弹不得。我发了急,门外有个声音说,孩子,待在这里吧,你需要玉锁的制衡,你需要塔的管理,顺从吧,顺从带来秩序。
阿礼惶恐了,阿礼彷徨了,她看着手上的锁,不知道该如何。裂纹一道一道出现骷髅头上,直到它终于碎开成千万片,碎成点点灰尘。然后,这些灰尘依循着风,来到她的足下,铺成一个字——“仁”,再随风起,抟作另一行小子——“赤子之心”。
有人在门外唤:
“阿礼!阿礼!”那声音那样近,那样近,高塔瓦解,内里原来只是一方庭院。
一时间,蝴蝶振翅。蝴蝶飞,梦当醒,人当归。
敞亮。敞亮。
……
我的心里敞亮终于降临。
我想起了我是谁,想起了给我以生命的那个老人最仁慈宽厚的微笑,想起了他鼓励的“浴乎沂,风乎舞雩”的生活状态,想起了他皱着脸痛骂“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想起了他闭眼后百年,有人牵起玉锁,架起高塔,束缚了自由的我。
却是在这之后,在被追随者们深恶痛绝的时代,走出一群浑身焕发着生命力的人。他们也彷徨,他们也孤独,但他们救赎了我,给真正的我重返人间留下一线曙光。
让我捧起地上的灰,叫金光在我的指尖绽放,让灰烬拼回骨头,骨头长出血肉。
让门打开,让我听见父亲唤我:
“礼!”
“哎!”让我答。
今日挣断玉锁,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