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弹琴半梦半醒的时候,我甚至听见了一声驴叫。
最后的最后,我不得不挣开了眼睛。我还在门洞边,旁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子———是我昨天又冷又累时不曾发现的。阳光斜斜的从外面投进来,缝在身上成了满满当当的暖意。我感到很舒服,感到一种浑身的自在安逸。我往里头走,穿过最后一道门洞,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里头是一个很大很朴素的院子,跟那二十四道门墙很是不同,浑身散发着野气。吵闹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这里密密麻麻挤着很多人,有高有矮,又胖又瘦,还有的骑着驴———但无一例外,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我一时很难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分明吵得很厉害,眼睛却冒着光,脸上也没有显出半点不愉快的表情。唯一确定的是,这里面的人身份是有高低之分的,因为很明显能看见,年轻些的小伙子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跟在最有气度的那几位老先生周围。
我打量着他们,他们很快地发现了我。我以为他们会和我说些什么,或者干脆不理睬我。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们很快全部闭上喋喋不休的嘴,静静地站成一簇有一簇,带着一种似乎是慈祥的眼神望着我。
我心里尴尬,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偷偷溜走———或者说,尽可能无声息地在这么多人眼皮子面前逃走。他们先动了。他们很安静地分成两拨,让出了中间的道路。那道路很长,从尽头走出来一位身量很高大的老者,胡须长长;他抱着琴,微笑着大步迈向我,就像慈爱的父亲走向闹脾气的女儿。我知道我不能逃走了,于是硬着头皮看向这位对我来说称得上巨人的老者。他的眼神很温和,面上的表情也一直保持着和蔼,我不知怎么地就放松了一点紧绷的心弦,大胆地迎向老人的眼神。
好吧,这段路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长。几次呼吸之后,老人就站到了我的面前。紧张又冒出来了,缠着我的头发丝,让我想把它们扯开。我显得很局促,又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显得不这么局促,但很快就没有这种担忧了,因为老人用很温暖很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了很胆怯很胆怯的我。
他说:
“阿礼,欢迎回家。”
……
窗外很黑,什么也看不见。阿礼有些伤心,有些想念远方的太阳。
太阳怎样才能回来呢?
阿礼瑟缩着摸到哥哥的身体,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藏进哥哥的怀里。哥哥搂住他,很冷很冷的体温透着肌肤传递到阿礼那里,却是她熟悉的感觉,很是安心。
阿礼的肚子在这时候发出了咕咕声。
“阿礼饿吗?”哥哥问。
阿礼点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意识到黑暗里哥哥并不能看清她的动作。她有些理解故事里那些人为什么宁愿背井离乡也要找回太阳了,没有光明的日子里,一切都是隔阂,一切都是恐惧,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彼此看见,只凭着可怜的触觉确定彼此的存在。阿礼说话之前,抱着她的哥哥动了。
他抱着小小一只的阿礼,一点也不磕磕绊绊地绕过屋子里的陈设。阿礼凭着记忆知道哥哥走出了石屋的门,拐了一个弯,来到院子里。
那里依然宿着昨夜的人群。
“邓林。”是哥哥在说话。
人群传来一阵沙沙声。
一双很粗糙,很僵硬的手接过了阿礼,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姿势把阿礼抱在怀里。
“阿礼,哥哥去去就回。”
哥哥没有发出脚步声,但阿礼料想哥哥走远了。她挣扎了一下,从邓林的胳膊里溜出来,踩在地面上。地面的触感有些奇怪,不是阿礼熟悉的青石板。有什么东西从地里隆起,很是粗糙。
虽然看不见,但阿礼几乎可以确定,这位抱她、刚刚站在她身边的邓林,就是昨晚的古怪老爷爷。他带着歉意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摸了摸阿礼的头,动作却硬邦邦的。
阿礼问:“爷爷,你是射箭的人吗?”
邓林答:“不是。”
然后是一阵默然。
阿礼又问:“天这样黑,你们是怎样赶路的呢?”
邓林答:“我的心里记着方向,太阳最后逃走的方向。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我都梦见一棵梧桐树,树上栖着十只大鸟,那些大鸟长着金灿灿的翅膀,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我每走一天,那树、那鸟就变得清晰一点。”
他顿了一下:“阿礼,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每走到新的一处,我都会问那里的居民:‘你见过太阳吗?’起初,他们都答不知道,都说打一生下来,他们就适应了黑暗。可是阿礼,……我还是遇到你了。你告诉我说,太阳就在天边啊……你见过太阳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离太阳很近了,很近了……”阿礼看不见老爷爷的表情,但在颤抖的苍老的嗓音里,她仿佛看见了浑浊的泪花,“阿礼,如果你哪天见到太阳,一定帮我告诉她,我们很想念她……”
轰隆———轰隆———
“今天有雨啊……”邓林喃喃。
下雨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雨,伴着雷声倾盆而出,哗啦啦笼盖了天地。雨势越来越大,亮晶晶的水珠像利箭一样一枚一枚射向院子。阿礼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抱起,坐在邓林的怀里,听着漫天的雨。她有点担心哥哥,哥哥应该是去林子里采果子了,遇见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有没有被淋湿。
说到淋湿,阿礼突然意识到,明明大雨如注,邓林抱着她,两个人却都干干爽爽的。
她抬头看,依然什么也看不清。
……
很久以后,雨停了。光线从云层里透出来,毫不吝啬地撒满大地。原来今早的黑暗不是因为太阳失踪,而是一场持久的夏日暴雨,用厚厚的云层严严实实盖住了天边的太阳。阿礼抖抖自己的两条腿,用很轻松的腔调说:
“快看,邓林,太阳回来啦!”
邓林没有回答她。阿礼知道,自己坐在一棵树上。
院子里,一夜之间长出几十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每一棵都结满又大又红的桃子。阿礼坐着的这一棵奋力地伸长着褐红色的枝干,仿佛竭力地拥抱什么重要的人。
哥哥已经回来了,或者说,哥哥一直不曾离开。他苍白着脸,安静地站在邓林这棵树旁,神色不明。
阿礼唤他:
“哥……”
阿伍回过神来,张开双臂,阿礼跳向他,跳到他的怀里。哥哥晃了晃,笑着看了眼阿礼。
“昨晚,是邓林爷爷他们最后一次以人的形象出现……对吗?”
“对的……”
“所以你为他们点了火。”
“所以你给他们找来果子。”
“你尽可能地做一切树没有办法做的事,仿佛要把人的烙印留在这片桃林里……”
“阿礼……”阿伍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问,“所以,你原谅他们了吗?”
原谅他们忘记了最初盼望更多的光与热的恳切,原谅他们不感恩来帮忙的的金乌兄长,原谅他们带着十足的怨恨射出十只狠戾的箭,你的兄长们甚至没有时间收起翅膀。
你是阿礼,阿礼是最小的金乌。人们不晓得,天上其实有十一只金乌,在最初的最初,第一次起飞的阿礼来到了这片天空。她的到来点亮了这一处的天空,带来了每天十二个时辰的光、十二个时辰的热。地面上的人们沐浴着阿礼带来的明朗,飞快地发展,飞速地壮大,他们开垦农田,他们播种小麦,他们饲养牲畜,他们开始制作陶器,他们由小家庭联结成大族群,他们安心地在这里定居,再不迁徙。
族群的嘴巴变多了,需要的光和热变多了,于是他们呼唤,他们恳请,他们希望阿礼带来更多的光明,带给大地无限的、没有黑夜侵扰的光明。
阿礼还是一只小金乌,一只不太有力气、不够强壮的小金乌。于是阿礼的兄长们代替阿礼来到这片天空,从此无长夜,日日是光明。
阿礼继续自由自在地到处玩耍。她渐渐学会了化出人形。她第一次用双脚站在梧桐树上的时候,远处飞来十团红色的光球。
逃走吗?不是逃走。兄长们本可以点燃一捧火,焚尽那受他们的光热供养的麦杆,焚尽那射箭的忘恩的人群。但他们没有,他们要攒住气力,飞回家去,那里等着他们的妹妹,一只晚上不听故事就睡不着觉的小金乌。
这是回家的旅途显得最漫长的那一天。兄长们没有力气了,却还是拼命的扑打着翅膀。鲜血从他们的伤口涌出,染红了羽毛上最后的光芒,从此,世上就有了晚霞。在那么美的晚霞里,阿礼看到了她浑身浴血的兄长。
兄长们连化为人形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们一只又一只,撑着无力的并正在变得冰冷的翅膀拥抱愣在原地的阿礼。他们说,别害怕,我们永远陪着你。
于是最后的最后,小金乌眼睁睁看着十位兄长燃成熊熊的火,金色的羽毛最后一次泛起炫目的色泽。九把火燃尽之后,火焰的残骸里升起九道金光。它们无处寄身,便一道又一道融入那棵树。
那是一棵梧桐,很早之前开了灵智。它得到了兄长们最后的力量,化形为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
阿礼不知道弯弯绕绕的关节,不知道爱护她的兄长们与那片土地上得她爱护的人之间有什么冲突。她只是愤怒,只是伤悲。她在愤怒与伤悲里逃进了自己的心,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此山上有了叫阿礼的小女孩,有了替阿礼记得一切的哥哥阿伍。
“哥哥,哥哥?”
阿伍答应得有些迟。
“阿礼,你想你的兄长们吗?”
阿礼点头。
阿伍捂住了她的眼睛。
热浪滚滚,一波一波冲击着阿礼的感知。她的泪快要流出来,快要沾到阿伍的掌心,可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慌慌张张地把眼睛里的液体收回眼眶里。
阿伍不可以被打湿的……阿伍不能沾水……
“阿礼,听哥哥说,别怨恨邓林他们了,他们本还没到力竭时,本不必化为桃树。但他们听了这一段曲折往事,决心为着纠缠在一起的是非画上一个句号。金乌在天,梧桐在地,再加上作为人的邓林一行甘愿献出的力量,阿礼,高兴起来吧,你真正的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
好热的空气,好热的空气,那是邓林伸手想要抓住的火,那是远方的村庄苦苦央求的光与热。阿礼被火的温度紧紧包裹着,直到那双手再覆不了她的眼。她的面前红光冲天,就像那一晚的晚霞,烧得滚烫,烧得伤悲,烧成阿礼心中久久不可遗忘的痛苦,烧成一种通向未来的希望。
阿伍的声音散在时间里:“别为哥哥伤心。今天有大雨,你知道的,哥哥的根泡在水里久了,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能为你带回些你重要的人,阿礼,这很值得……”
大火三天三夜,阿礼不吃不喝。火焰熄灭后,余烬里飞出十只大金乌。无数的灰尘随着金乌振翅拂来的风扬起,最后堆成一个小小的丘。那小丘顶上,静静放着一粒种子,焦黑焦黑的,不知道是否还有破土的气力。阿礼拾起它,忘记了哭泣。
阿伍完全有办法保护好他的根系。只是赶巧,碰上这么一场雨,给他提供了一个理由。把这个理由告诉阿礼,阿礼就不会愧疚了吧……
阿礼懂的。
……
兄长们飞天而起,绕着桃林、阿礼盘旋一圈之后,冲云霄而上。
他们飞向那片沉寂已久的天空,却看见这条本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连着一片又一片的桃林。
阿礼还坐在树苗旁,一阵风过,身后的桃林沙沙作响,脑海里想起不久之前的对话:
“爷爷,你是射箭的人吗?”
“不是。”
因为射箭的英雄,名字叫后羿。
而老爷爷,名唤邓林。
阿礼猛然回头,听见了那首久违的歌谣。
金乌金乌,归去来兮。
伴我年岁,予我光阴。
家室甚宜,沐光得庆。
芃野何富,有日方兴。
劝君莫离,冀君莫弃。
载舞载歌,敬颂穹明。
族群不是一起上路的。后羿一辈最先出发,他们说找到太阳便会赶回族群,族群里的人给予他们毫无保留的相信。可是他们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最小的孩子也长成了大人,他的爸爸也没有回来。天空依然漆黑,世界不见光明。于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小孩跟着哥哥们再次出发了。他的名字叫夸父,他拉住怀孕的妻子的手:“等孩子长大了,记得送他出发。这条路我们先走着,等到走不动了,就会化成一棵又一棵的桃树,结出满山遍野的桃子,你告诉孩子,如果他饿了、渴了,可以摘一个来吃。”
于是夸父的妻子给儿子起名叫邓林。小邓林每天都做梦,梦见一棵轮廓模糊的金色的树,树上栖着十只金色的鸟儿。三十岁的那天,他在梦里见到了爸爸,爸爸冲他招手。爸爸脸色很疲惫,眼睛却放着光。他没看见与爸爸同行的叔叔们,也没看见金色的鸟和树,但他看见了一片桃林。”
于是他知道,他该出发了。他把孩子托付给妻子,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妻子说:“等孩子长大了,我就送他来找你。”
壮年的邓林带着同辈的青年出发了。屋子里,妻子给刚出生的孩子也取名邓林。村庄里只剩妇孺,姑娘们不是不敢出发,只是他们要留在这里守着这个还没有灭亡的村庄,把新一代逐日的人抚育成人。
万一呢,万一某一天追到太阳了呢?那时他们只要知道她们在哪,便知道家的方向在哪。
于是她们等啊等,她们盼啊盼。桃树遍布整条路,终于有一位邓林见到了金色的鸟和树。
兄长们飞回了那片熟悉的区域,其中一只张开翅膀,另外九只栖在离村庄最近的桃林,从此轮值升起,过往恩怨,再不执着。金色的光线一根一根穿过黑夜的阴霾,这个被丢弃在黑暗里百年的村庄终于重新拥抱了光明,村庄里面的女人和小孩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笑,一个女人惊喜地抱起自己的孩子:
“小邓林,你的爸爸做到了,太阳回来了!”
他们又唱起那首歌:
金乌金乌,归去来兮。
伴我年岁,予我光阴。
家室甚宜,沐光得庆。
芃野何富,有日方兴。
金乌离离,长夜凄凄。
今不见君,涕泪流兮。
五指不明,亲人相离。
顺天悲呼,何不归兮。
昔有夸父,入日而去。
身化邓林,解人渴饥。
今盼日来,复见光明。
载舞载歌,敬颂穹宁。
载舞载歌,敬颂穹宁。
……
“阿礼,阿礼!”
回过神来,眼前的老人正关切地看着我。我摆摆手,掩饰了一瞬间的恍惚,双手放进口袋,却摸到一粒种子。院墙之外,开着灼灼桃花的树旁,一个小孩正一本正经地给他的同伴讲故事:
夸父化邓林,解后人饥渴。
却无人知道那梧桐。
梧桐者,高十六米,树皮青绿,喜光,然不耐雨,水涝逾三日则难以维系;果实可入药,能生牙齿、骨骼,于修复组织器官者亦有裨益也,以灵力助,造容器,盛精神,则金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