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诉的女儿,看着和月照差不多大,我至今都忘不了在宫宴上看着姜诉抱着襁褓里的小孩的心情。
她的母亲是谁?
这普天之下,除了母皇,到底谁能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只字不提女儿的母亲,面对流言蜚语也从未理会,只是一切如常,干着琅州州使应该做的事情。
年复年,月复月,日复日,他一点回幽都的意思都没有。
我开始还会怨,还会问,还会闹些脾气,这些年下来,到底被姜诉磨得没了气性。
我对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让步的。
眼前的女童穿着粉红小衫,扎着小揪揪,头发有些棕黄,蹭到我的手腕上,有些软。
她看我和姜诉起争执,上来就是一口,我吃痛松开姜诉的手,小家伙还没松嘴,长出来的**不仅在我小臂上印下一排牙印,温热的血从里衣渗出来,染红我的衣袖。
姜诉看惊了,连忙准备训斥,谁承想还没开口,小家伙就松了口,她泄劲倒在我怀里,肉嘟嘟的脸蛋上蹭上血迹,看上去无辜而可怜,像她是受害者一般。
“先生,姑娘真是护着你,得女如此,只怕做梦也会笑醒吧。”
姜诉看我衣袖上的血,本想为我包扎,又看晕倒的女儿,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管哪一个,他鬓间有几缕灰发散了下来,眼角的青黑平添了憔悴,他左望望右看看难以抉择下竟是眼角红了起来。
“陛下,姜诉请你不要责怪她的无礼,小女身子不适,才会这般。”
我再次见到了他的弱态,与从前不同,是破碎的、无助的、绝望的,他眼中含泪,顺着鼻尖落下来,在唇间打了个旋,顺着下巴滴下来,滴在衣襟前,看得我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为他擦去。
“她是你的女儿,我自然不会责怪她。”
他从来都是遇事不急,处事不慌,从来没有见过他穷途末路的慌乱,更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不再是记忆中运筹帷幄,能文能武的先生,只是为了保护女儿的父亲。
“陛下,你能救救她吗?”
“救救臣的女儿。”
我只觉得他客气,从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竟然成了这种关系,想见一面要费尽周折,说出请求都显得卑微。
姜诉,你知道的,只要我能做到,只要你有要求,我哪怕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的期望落空。
“姜诉,我当然可以救她,我会为她找天下名医……”
我话还没说完,姜诉将孩子的手放在我掌心,握住她的脉,蛊虫寄生,奇花只能稳定,但长久之解,以父母之血煎服湿敷为引,诱蛊虫而出,方可真正痊愈,否则久病成疾,无药可医。
幽郃地广物博,花尤为繁多,古法之用,除却制毒御香,还有养蛊之说,幽南一带颇擅养蛊,其中一蛊名为幼子蛊,为幽南男子免除诞子之苦的利器,但若放在孩童身上,便是要命的凶器。
眼前这个昏睡过去的女童,就是身中幼子蛊。
摸着脉象来看,中蛊的时间,应该是半年之前。
我看向姜诉,他的纠结和痛苦,不安和焦急,混在一起,对上我的眼睛,又不自觉移开目光,我只能看到他背对着我黑白相间,看起来一头灰色的长发。
怪不得……
怪不得半年前宫宴上见他,还是精神抖擞,不过半年就成了这样,心情郁结到这个地步。
“姜诉,我曾经向你问起过她的母亲,你不愿提,我也没再问,只是现在为了你女儿,我就是张贴皇榜,也需要她画像啊。”
他跪了下来,抱着孩子,女童的小手耷拉下来,孱弱又无力,没了方才咬我的凶狠模样。
他犹豫了半响,语气有些破罐破摔的无奈,又有些下定决心的坚持:“陛下,臣冒死请陛下为救女儿制作解药之引。”
我愣了愣,正想着没有这孩子母亲的画像,那连名字都吝啬说,这样的话如何帮他找人,对上他的样子,突然有些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说为救女儿,为什么他看到知秋带我来十分埋怨,为什么他会短短半年灰了满头的头发,为什么他朝我跪了下来。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女儿。
这孩子的母亲也无须再寻,此刻就在她面前。
我望着眼前的女童,看了半响,看出她的眉眼与我有三分像,四分有些像姜诉,剩下几分,倒是谁也不像了,连昏过去也是透着一股子倔气,我很肯定,如果不是她晕了,我的手臂肯定还在她的虎口之下,生生是要被咬下来一块肉的。
“姜诉,你好大的胆子!”
他将身子伏地更低了,知错认罚,却丝毫没有悔意,我敢肯定,如果不是幼子蛊,我将永远不知道我和姜诉居然有个女儿。
知秋这时买桂花糕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姜诉跪在我面前,天子之怒,她从未见过,此刻我只觉姜诉欺骗了我,更觉知秋伙同姜诉一起戏弄我。
“姜诉,要孤救她,可以。”
“三个条件。”
“第一,孤要你回幽都,做我的首辅。”
“第二,孤要你当她的先生,此生不能以父女相称,她只能是我的二皇女,只能是幽郃的二公主。”
“第三,孤要处置毒害二皇女的恶人,此事你不得插手。”
“如果你答应,我就救她,救你的女儿。”
我头一次在他面前摆帝王的身份,带着愤恨,头一次利用帝王的权力违背他本人的意愿,去禁锢他的未来。
他闭上了眼睛,认命似的深深叹了一口气:“好。”
他的那句“好”,仿佛给我们的孽缘画上了句号,我记忆里那根从不泄气、总是向上生长的竹子,不再挣扎着生长,开始囿于方寸之地,泄下了自己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