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课一样不落,母皇却很久没有来过了,我也很久没有再见到姜诉,自从贵君一尸两命,宫中就笼罩着一层阴霾,准确的来说,不仅仅是后宫,前朝也是。
世家的嫡子命丧黄泉,治的是医使司的罪,几个接手的太医一律连坐,斩首示众,为得是给所有人提醒皇权的正统和威严。
我的弟弟嚎啕大哭,哭没有了父君,世家联手上奏地方水患粮灾,扯出子虚乌有的事要真金白银,逼着母皇给世家更大的权力。
这是一场十分自傲的较量,用世家百年根基赌皇权是否固若金汤,颇有几分且看母皇的本事的感觉。
我作为唯一的皇女,姜诉对我的要求是温书。
这些动荡的时局,暗流涌动的世家,都不在我该关注的范围内,他说,陛下会陪着你,万云。
他说这话如此温柔,是向着太阳伸展腰身的竹子。
再见母皇,不过一月,她已然不如检阅功课时那般神采,她卧在病榻前,目光涣散,看到姜诉淡青色的衣角,才回了点精神。
“孤的身体,一日不复一日,姜诉,孤相信你,会让幽郃成为我们想要的那样。”
姜诉的眼眶湿润,哽咽中带着点倔强:“陛下,陛下福寿万年,切莫……”
母皇的声音都变得浑浊起来:“如果他腹中不是一个女儿,我又何尝不希望他活下来,姜诉,你知道的,储位不能姓薛。”
“陛下,这样做自然是有道理,近年来,对于薛家该赏的够多了,可该罚的,您倒是看在贵君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臣明白,但凡是个猫猫狗狗,这么些年,也是有感情的,更何况贵君与陛下携手多年。”
“是啊,携手多年,他一直想为我诞个女儿。”母皇的声音缥缈起来,好像传的很远也很轻,带着点气音,“皇子能保住他的命,也能保住我的,可唯独是女儿,从他腹中诞出来的皇女,会要了我的命,乃至于整个皇室的命,整个天下人的命。”
“陛下……近些日子,各地水患平息……”
“姜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母皇有些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在看到我眼神闪了闪亮光,招呼着我进去,“万云,你来了。”
我点点头,后背一阵发冷,看向母皇和姜诉,突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这两个人。
他们一脸良善,贤君忠臣,他们为着天下百姓谋划,平衡着世家的各方势力。
以世家嫡子身亡为引,打破了这份精心维持的平衡,十几个太医成了牺牲,母皇和姜诉做出的选择,和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我知道,我不该同情他们。
更不该站在母皇的对立面。
毕竟我姓月,不姓薛。
“母皇。”我恭敬地行了礼,跟在姜诉身后,仿佛看到母皇期盼的目光,往常那样凌厉如锋刃的眼神,变得柔和,她看向我,带着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母皇一边抚上他的手:“你是幽郃的首辅,平外患,固国基,我们一起并肩,往后,我希望你,陪着万云走下去,带着她去开辟一个崭新的幽郃。”
一边侧首看向我:“万云,母皇不能陪着你了,往后的日子里,首辅会陪着你,你要听凌姑姑的话,要听姜大人的话,遇事不决时多向他们二人询问,治国安邦之道,天下安定之理,要慢慢学,不要怕难,首辅和凌姑姑会交给你。”
她说一句,都要顿一顿,气顺过来了再接着说,呼吸声很重,眼睫时不时颤动。
我的心又顿又木:“母皇……”
千言万语到嘴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姜诉眼中的不舍和晦暗,凌姑姑的心疼和怜惜,所有人都因为她身体不适而担忧、伤心和焦急,这样的时光太久,太长,长到就这样年复年的撑下去,久到下意识觉得她还能再撑几年。
我记忆中的母皇,凌厉又平静 ,看似孱弱不堪,目光却暗含龙虎之气,不怒自威,她现在不太一样了,也许是顽疾,也许真的到了生命的尽头,母皇的目光开始变得慈爱,柔和,不再是从前那般让人不敢靠近。
姜诉对母皇那样好,我也该对她那样好,我的身体里,留着和她相关的血液,我是她的女儿。
“万云会好好研习,定不会辜负母皇期望。”
她有些欣慰地笑了,看向姜诉,目光微微波动,朝姜诉说:“姜诉,你下去吧,孤同万云说会话。”
姜诉应声:“好。”
对于母皇的请求,他答应的极快,是君令,也是心甘情愿。
我余光扫到他的侧影,正愣神,母皇轻声:“万云,储君之储,在于储备,智慧、气度、格局、敛才、政略等缺一不可,所以功课甚多,首辅只怕对你的教诲只深不浅。”
“留薇对孤颇有怨言,是孤该。”
只有我和母皇两个人,她的停在我身上的眼神有着温柔,也有着歉疚,声音有些哑,发烧太久的缘故让她虚弱,强打的精神像是枯木回春般不可思议。
“万云,你不要记恨母皇,也不要责怪首辅,要做好这个位置会牺牲很多东西,很多……”
我点头,但不明白。
天下之主,天子之名,无上的权杖赋予的远比付出的要多,怎么会有牺牲?
但我不会记恨她,姜诉不会让我记恨她,我也不会记恨姜诉,比起母皇,我更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