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共山河 第7章 夜探

自清凉殿回来后，叶苏凝病了。

病势来得汹汹，却又恰到好处。低热，咳嗽，四肢乏力，一副被那日殿内冰鉴寒气与帝王天威生生激出病来的孱弱模样。她向尚仪局告了假，整日蜷在窄小的居所内，煎服着太医院开来的最寻常的祛风寒药剂。

药味苦涩，弥漫在斗室之中。

她需要这场病。需要时间消化清凉殿的一切，需要避开尚仪局骤然增多的探究目光，更需要……降低某些人的戒心。

皇贵妃那日的出现，绝非巧合。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刃。

她在等。等一个足够安全、足够隐蔽的时机。

病休的第三日，夜。窗外雨声渐沥，敲打着瓦片，掩盖了宫中许多细微的声响。

叶苏凝悄无声息地自榻上坐起。病容在她坐起的瞬间便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她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与宫中巡夜宫女色泽相近的深色衣裤，用黑布将头发紧紧包裹。

指尖触到那支银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定。她将其小心纳入袖中暗袋。

推开后窗，冷风裹着雨丝瞬间涌入。她像一尾灵活的鱼，滑入沉沉的夜色雨幕之中。

雨夜能掩盖行迹，亦能放大危险。她对皇宫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避开几处固定巡逻的路线，身形在宫殿的阴影间快速穿梭，轻盈得如同鬼魅。陆芷拧教她的轻身功夫与潜行术，此刻被运用到了极致。

皇贵妃所居的宸华宫，灯火比别处更为辉煌，即便在雨夜，也透着一股煊赫的暖意。守卫却异常森严，明哨暗卡，交错巡视。

叶苏凝伏在远处一座殿阁的飞檐阴影下，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落。她仔细观察着巡逻侍卫交替的间隙，计算着时间。

就在两队侍卫交错而过的那个极短的空白瞬间，她动了。身影如烟，贴着宫墙根疾掠而过，足尖在湿滑的青石上轻轻一点，便借力翻上了宸华宫侧殿一处不易察觉的矮檐。

她记得陆芷拧的习惯，记得幽谷时师父偶尔提及的宫廷建筑格局——主殿西侧有一处小书房，用于处理一些不便示人的私密事务。

屏住呼吸，她如壁虎般游移至那扇窗外。窗内漆黑，并未点灯。她指尖探出一根细若发丝的特制铜签，插入窗棂缝隙，极轻地拨动内部插销。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她侧身滑入，落地无声。

房内弥漫着熟悉的冷香，比外界闻到的更为浓郁，却也更为沉静。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她能看见书架、桌案、以及一架屏风的轮廓。陈设精致，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清。

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案几一角那只不起眼的紫檀木锦盒上。盒身并无雕饰，却扣着一把造型奇特的黄铜小锁。

就是它。清凉殿中，帝王提及《牡丹谱》时，她眼角余光曾瞥见皇贵妃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一把小巧的钥匙，那钥匙的形制，正与这铜锁相合。

她快步上前，袖中银簪滑入掌心。簪尖并非装饰，而是陆芷拧亲手打磨的、用于应对各种机簧锁扣的工具。她俯身，将银簪探入锁孔，全神贯注，耳中捕捉着锁芯内极其细微的机括声响。

雨声掩盖了她急促的心跳。

就在锁芯即将弹开的刹那——

身后一道凌厉的风声骤起！

一只冰冷的手如铁钳般猛地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同时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整个人向后狠狠掼去！

天旋地转！

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木质屏风，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眼前金星乱冒，窒息感瞬间袭来。

熟悉的冷香混合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将她彻底笼罩。

黑暗中，她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没有宫宴上的雍容，没有清凉殿里的漠然，只有翻涌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惊怒与……恐惧？

“教你魅惑君王，”陆芷拧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灼热地喷在她耳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淬毒般的寒意，“不是让你来送死！”

银簪的尖端就抵在陆芷拧的颈侧，只要再进一分，便能刺入那温热的血脉。是方才被制住的瞬间，叶苏凝本能的反击。

窒息与疼痛让叶苏凝眼底涌出生理泪水，她却笑了起来，笑靥在黑暗中如同骤然绽放的毒花，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

“师父教得太好，”她声音因被捂着嘴而模糊，却字字清晰，“连您都骗过了，不是吗？”

抵在颈侧的簪尖微微颤动，沁出一粒细微的血珠，在那苍白如雪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陆芷拧的身体猛地一僵。

扣住她手腕和捂着她唇的手，力道竟松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的松懈里，叶苏凝感到一个微硬的物件被陆芷拧顺势塞入了她的衣襟内侧。冰凉，方正。

是那个锦盒？

不，大小不对，更像是一封信函或薄册。

未等叶苏凝反应过来，陆芷拧已彻底松开了她，甚至向后退了半步，任由那只紫檀锦盒“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锦盒的锁并未完全打开，落地后弹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机密文书，而是一叠泛黄的旧画稿，画稿边缘隐约可见墨色牡丹图样。

叶苏凝怔住了。

陆芷拧站在阴影里，呼吸微乱，胸口起伏。她看着叶苏凝，眼神里的惊怒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叶苏凝完全无法理解的、沉痛的决绝。

“傻凝儿……”她的声音喑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教你取悦天下人——”

她顿住，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凝成一句冰冷彻骨、又滚烫灼心的话：

“唯独没教你怎么取悦我。”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如同密集的心跳。

殿外忽然传来巡逻侍卫经过的脚步声和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陆芷拧眼神骤然一凛，所有外泄的情绪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手，指向后窗，目光锐利如刀，无声地下达了命令。

叶苏凝心脏狂跳，来不及细思方才一切，更顾不上衣襟里那莫名多出的物件，咬牙转身，如一道轻烟般掠出后窗，融入茫茫雨幕。

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宸华宫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心腹宫女端着烛台走入，低声道：“娘娘，侍卫过去了，并无察觉异样……”

烛光照亮室内。陆芷拧独自站在原地，脚下是散落的画稿和空锦盒。她颈侧那一点细微的血痕尚未凝固。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处伤口，沾上一抹鲜红。目光垂落，看着指尖的血色，久久未动。

窗外，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