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共山河 第6章 清凉殿

那一夜，叶苏凝未曾安眠。

她在狭小的居所内，于黑暗中反复演练。如何行礼，如何回话，步幅多大，头低几寸，视线落在何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千百次推敲，务求将自己缩成一个最规矩、最不起眼、但也最挑不出错处的女官壳子。

她找出那本落满灰尘的《牡丹谱》，小心拂拭干净。书页泛黄脆弱，透着古旧的气息。她快速翻阅了一遍，将其中大致内容、精美插图的位置记于心中。

次日，申时未至，她便已候在清凉殿外不远处的廊下。既不敢早到显得急切，更不能迟了惹来罪责。阳光将琉璃瓦晒得滚烫，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出的闷热气息。她垂目静立，青衫被薄汗微微浸湿，贴在背上。

一名小太监出来引她入内。

清凉殿内果然比外间阴凉许多，窗扉半开，透着风，空气里有淡淡的龙涎香和冰鉴散出的寒气。御书房陈设雅致，多宝阁上列着古籍珍玩，却并无过分奢靡之感。

帝王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闲适地倚在东窗下的紫檀木榻上，着一身家常的明黄色常服，正执卷看书。见人进来，他并未抬头，只随意摆了摆手。

引路太监无声退下。

叶苏凝屏住呼吸，上前几步，在离榻丈许远处跪下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柔顺：“尚仪局掌籍叶苏凝，奉旨呈献《牡丹谱》，恭请陛下圣览。”

“嗯。”帝王应了一声，目光仍落在书卷上，“放那儿吧。”他指了指榻旁的小几。

“是。”叶苏凝起身，低垂着眼，脚步轻捷无声地走到小几旁，将书册小心放下。动作间，丝毫未碰到几上任何其他物件。放下后，便立刻后退，重新垂首恭立一旁，如同殿内的一件摆设。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隐约的蝉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叶苏凝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并未真正专注于书卷，偶尔会抬起，在她身上极快地扫过，带着审视与探究。她维持着恭顺的姿态，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心中却警铃大作。

终于，帝王放下了手中的书，拿起那本《牡丹谱》，随意翻看了几页。

“这书有些年头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图画得倒精细。”

“陛下明鉴。”叶苏凝低声应道，“此书乃前朝画师所作，收录牡丹品类一百三十有二，绘图精良，注解详实，于花卉栽培鉴赏颇具参考之值。”她答得谨慎，只客观陈述书籍价值，不多一言，不少一语。

“哦？你读过？”帝王似乎来了些兴趣，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

“奴婢职责所在，入库之书皆需粗略整理，略知一二，不敢言读。”叶苏凝将姿态放得更低。

帝王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回话。”

叶苏凝依言缓缓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于地，不敢直视天颜。

“朕昨日赏花，见你身手颇为灵巧。”帝王的声音慢悠悠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榻沿，“墨砚倾覆，竟能瞬息稳住，未损牡丹分毫。不像个整日埋首书卷的女官所有。”

来了。

叶苏凝心脏骤缩，袖中指尖掐入掌心，维持着语调的平稳：“陛下谬赞。奴婢当时情急，唯恐污了御苑名品，惊扰圣驾，一时侥幸，实属失仪，请陛下责罚。”她将一切归咎于情急下的本能和惶恐，滴水不漏。

“侥幸？”帝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玩味，“朕倒觉得，那手法……柔韧迅捷，颇有几分……舞蹈的韵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

叶苏凝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窜上。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舞蹈？奴婢愚钝，自幼只知侍奉书本，于丝竹舞蹈一窍不通，恐是陛下错爱了。”

她演得极好，那双清澈的眼里写满了属于书呆子的诚惶诚恐和一丝被天子关注后的不知所措，看不出半分虚假。

帝王凝视她片刻，那双深邃的眼中锐利的光芒稍稍敛去，似乎信了几分，又似乎并未全信。他转而问道：“在尚仪局当差，可还习惯？”

“回陛下，尚仪局诸位大人待下宽和，奴婢得以为陛下、为宫中效力，已是天恩浩荡，唯有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回答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又是一阵沉默。帝王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从她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到纤细的脖颈，再到那身过于宽大、掩盖了身段的青衫官服。

“朕记得，”他忽然道，“昨日宴上，皇贵妃杯中酒洒，污了凤袍。”

叶苏凝心神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顺应道：“是。奴婢当时亦在场，见皇贵妃娘娘凤仪万千，偶有失仪，亦无损华彩。”她将话题引向对皇贵妃的奉承，不着痕迹。

帝王却似乎并未听进去，自顾自道：“皇贵妃昔日……也曾一舞动京城。”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缱绻与追忆，“只可惜，入宫后便不再舞了。朕有时想起，仍觉惋惜。”

叶苏凝屏住呼吸，不敢接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轰鸣。她感到那道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仿佛要穿透她这身卑微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魂魄。

“你……”帝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抬起头，看着朕。”

叶苏凝不得不再次抬头，这一次，目光无法再避开，直直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眸中。

那眼里有审视，有好奇，有属于男性对美丽事物本能的兴趣，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威压。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拉长。殿内的冰鉴嘶嘶地冒着冷气，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逐渐升腾的燥热与紧绷。

叶苏凝在那目光的压迫下，睫羽微颤，脸颊渐渐染上一层薄红，是恰到好处的羞怯与紧张。她放在身前的手微微绞紧了官袍的袖口，泄露出一丝符合她身份的无助。

帝王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的探究渐渐被另一种兴趣所取代。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

就在叶苏凝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恭敬的通报声：

“陛下，皇贵妃娘娘驾到。”

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滞。

帝王动作顿住，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随即恢复了常态，缓缓靠回榻上，语气平淡：“宣。”

叶苏凝立刻低下头，退后两步，心脏仍在狂跳，背后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殿门开启，环佩轻响。

一道逶迤华美的裙裾映入叶苏凝低垂的视线。浓烈的、属于皇贵妃的馥郁香气瞬间侵占了殿内原本清冷的空气，带着咄咄逼人的华贵与威仪。

“臣妾听闻陛下在此阅览古籍，特备了冰镇莲子羹来，给陛下解解暑气。”陆芷拧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慵懒倦怠，却比昨日宴上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硬。

她的目光，似乎极轻地从跪在地上的叶苏凝身上扫过，没有片刻停留，如同扫过一件家具，一粒尘埃。

“爱妃有心了。”帝王笑了笑，语气温和，“不过是随意看看。正好，尚仪局送了本《牡丹谱》来，朕瞧着有趣，爱妃也来看看？”

“哦？牡丹谱？”陆芷拧的声音里带上恰到好处的兴致，“臣妾最爱牡丹，正可一观。”她走上前，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帝王身侧，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书册上。

两人便就着书上的图画品评起来，言笑晏晏，一副帝妃和谐的景象。

叶苏凝依旧跪在原地，低垂着头，仿佛已被遗忘。

她能感觉到，那道属于皇贵妃的、看似专注赏画的目光，偶尔会如同最锋利的冰针，无声无息地刺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警告，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漠然。

时间一点点过去。莲子羹被呈上，帝王用了一些。

终于，帝王似乎才想起地上还跪着一个人，随意挥了挥手：“差事办得不错，退下吧。”

“谢陛下，谢娘娘恩典。奴婢告退。”叶苏凝叩首，声音平稳无波。

她起身，垂着头，一步步退出清凉殿。自始至终，未曾再看那榻上帝妃一眼。

直到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猛烈地照在身上，她才感到那几乎将她冻僵的冰冷寒意稍稍退去。

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一步一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步稳得如同尺量。

方才殿内那无声的交锋，帝王探究的目光，皇贵妃骤然出现带来的压迫与那冰冷的警告……以及最后那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帝妃相处……

一切的一切，都清晰地告诉她——

这九重宫阙，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更危险。

而她那身居贵妃高位的师父，

用最直接的方式，

给她上了入宫以来，

最深刻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