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昔日,敢以这般语气同他言语之人,话音未落便已身首异处。可如今不同。他有了软肋。人一旦有了软肋,便如同将命门亲手奉上,任人拿捏。
待白良用的和他嚣张的笑声消失在被吹进来的雨淋湿的堂门,张郢简才闭上眼屏气凝神一番,向外头吐了口气,紧握剑柄的手也缓缓松了劲,重新插回刀鞘。这种心烦意乱后却又无处发泄的沉静,让聂知韫满是愧疚。
在边关的时候,兴许洋洋洒洒的杀上几个敌人就什么都过去了,而今在这朱门之内,面对几个老朽,他却束手束脚。
聂知韫知道,他收敛寒芒,是为了她的周全。
可若是这儿獠一直活着,张郢简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只能是伺机而动,慢慢寻找时机。
一阵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湿气从外院直吹进来,伴随着扑簌簌的树叶声,聂知韫的余光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抹红,她侧过头顺势远望过去,差不多和脚踝一样高的红漆门槛外,一个人撑着伞一动不动站在那,这人体型一瞧便知全然不是白良用,聂知韫眸光加深,随着微倾的伞慢慢扶正,那人的全貌也逐渐显露。
是司马炆,聂知韫只见他淡淡迎上自己疑惑的眼神,微微颔首,旋即转身,消失在雨幕深处。
“在看什么?”
前脚刚走,后脚张郢简察觉到聂知韫的异样,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瞄了过去,入眼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雨丝和被雨丝打下来慢悠悠掉在地上的枯叶:“走吧,雨又下大了。”
回到她自己寝处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昌玺帝倒了之后,拖了这么久也不见起色,整个宫城跟皇上一样气息奄奄的,满目颓废。
于聂知韫,冯良渚对她是灭族之仇,于张郢简,冯良渚对他不仅有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立储之争,更因为和白良用甚至齐成章之间隐秘的联系而对他有着国破之危,最重要的,他还要取聂知韫性命。
换句话讲,冯良渚不死,俩人都过不好受,可同样作为皇上最信任的宠臣,这枢密使的权力暂时交给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若贸然杀之,无异于弑君。
事情至此,陷入了僵局,张郢简唯有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本以为这些个文官模样的人都是软肠子,没想到杀起人来也不比你们在外头打仗的逊色多少。”聂知韫琢磨着,拉了个木圆凳搁在拔步床旁边,让张郢简坐在跟前,忸怩道,“多谢你……护着我。。”
张郢简一怔,竟无言以对。他自己亦不明,为何会如此护着她,索性假装只听到了前头的话。
“宦海沉浮,谁不贪权?骨肉相残尚且寻常,何况宫闱之中,那些皇子年纪虽小,已各怀鬼胎。司礼监之跋扈,你若入宫便知。三省、司礼监、枢密院,鼎足而立。如今三省长官唯余冯良渚,中书门下,也不过是司马大人临危受命……”
聂知韫哑然,她可不愿意在明争暗斗的深宫里头为了权势讨生活,为人棋子。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聂知韫的身子有些疲乏,可最主要的还是盼他回去静养。
“回去?”灯影摇曳下,张郢简的眸光荡漾起一泓水色,朗俊的升起一阵难以寻味的笑意,“去哪?”
聂知韫听闻此话乱了分寸,一双溜大的眼睛东瞥瞥西望望,尔后又收回到张郢简的脸上,强自正色:“自是回你寝处。你想宿在何处?”
“冯良渚对姑娘虎视眈眈,他的眼线遍布京城的各个角落。”张郢简淡笑,直起身子来踱到聂知韫身边,脸凑得很近,话语中的热气直扑到她窘迫的脸蛋上,“姑娘不是糊涂的人,大仇未报,他日黄泉之下,何以面对至亲?”
一阵檀木香氤氲在聂知韫的鼻尖,聂知韫对这突如其来的拉近吓了一跳,僵着身子没敢动弹,眉眼近在咫尺,头皮酥麻了好半天才无声无息的吐了一个字:“我。。。”随即别开交汇的燥热的目光,在拔步床上使劲往后挪了挪,腾出来伸手的空当指了指芙蓉纹路窗边上覆着茵褥的长榻,怯声道:“你……睡那里。”
翌日,天地间依旧是灰蒙蒙一片,太阳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出现,熙熙攘攘的京官和整个皇宫一样没有生气,若不是见到聂知韫还知道低头恭个礼,聂知韫还以为是到了酆都。
擢升同知院事为枢密使的旨意一早就送往了枢密院,同知院事接了圣旨之后随即将枢密使的位置让给了冯良渚,并特意在辞呈上写下了“自愿让位”。
同知院事是个明白人,也没什么野心,他明白枢密使这个位置就是一碗毒酒,若是接了,那只准时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命跟枢密使这两者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清楚楚。
冯良渚接任枢密使,第一件事就是一纸军令命张郢简与四日内出兵西征。
言外之意,四日后,便是聂知韫的死期。
皇城。
“大人,就这么把枢密使的权力拱手让给了冯良渚,岂非断我之路,反为他铺就坦途?”齐成章递给眼前倚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的人一杯刚泡好的茶水,声音有些萎顿和不甘,“臣实在想不明白。”
那人并未接话,轻轻摆了摆手,齐成章心领神会,将茶杯放回高几。
“老天最喜欢收的就是不自量力的人。冯良渚自以为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我们手里的棋子,昔日徐云卢、李长京,如今的枢密使,这罪可都能算在冯良渚的身上,待他顶罪赴死,大人扶新君登基,宰执之位,唾手可得……”一旁的白良用送上泡了足够日期的血海棠水,沉甸甸的放在面前的高几上,“大人您瞧......”
“能当上提督太监的人,办事定然精明利索,怎么到你就有些愚笨了呢?还不如一个老太医,就让白良用接着跟冯良渚联系着吧,让他把那巡抚的女儿绑过来。”座中人满意的点头后终于开口,抬手轻轻碰了碰略微泛起红色的水盂,“这就是冯良渚用来杀掉张郢简的东西?他总算聪明一回。”
压的人喘不过来气的乌云总算褪去,月亮顺着树干爬上枝头,把光辉顺着略微敞着缝的棂窗洒进依旧亮着灯的政事堂,伴随着卷地起又落的树叶声,隐约听见堂内有人在嘁嘁喳喳。
聂知韫沏好茶摆在了张郢简和司马炆中间,愁眉不展:“张郢简接到军令,四日之内就要挥兵向西,这四日之期,该如何是好?”
“这件事我听说了,可。。。”司马炆挑了挑眉,正色道,“枢密使的军令不是折子,不用递交给三省,只要拟出来便是个死令,更何况,即使要批,也是他尚书省批,拟了就批,完全可以跳过皇上这一步骤。”
“别无他法了么?”聂知韫心里憋屈的很,其实出现这种情况,大家心里头都惘惘的,冯良渚自己不仅手眼通天,皇上驾崩大皇子即位是天经地义,外加他身后还有个熹贵妃,这人叱咤春院,阴招算尽,害死了皇上最爱的德思皇后,连司礼监的人都惧怕三分,若是扶自己的孩子登基,她便是垂帘听政的皇后,满朝百官自然趋之若鹜。
聂知韫心性纯洁的很,不知道什么尔虞我诈,听到司马炆讲的熹贵妃之事,心里头直犯怵,唤作是她在这后宫里,岂不是只有被欺负的份?
聂知韫一直这么想的。
张郢简怒火中烧,终于耐不住,霍然起身:“我去杀了他!”
还没等聂知韫起身阻拦,白良用竟悠哉悠哉的走进了政事堂,冯良渚有了枢密使的头衔,他现在也跟着风光,看人的眼神里都透着一种居高临下,谁都不放在眼里。
“哦?张大人要如何杀我上官?”
“白良用!你狐假虎威!”司马炆愤愤的举起拳头砸在木桌上,“枢密使、李侍中是否为你所害?若同知院事未及时辞官,是否亦遭你毒手?”
“司马大人可不要随便给我扣罪名,您位高权重,要是说错一句话被旁人听到了,那可就不好了。”白良用微微佝偻着身子仰头笑了起来,“今儿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而且,我还带来一个证人。。。”
随着白良用轻轻拍了拍手,门外出现一个坐在四轮椅上的身影,那人僵硬的支愣起胳膊来,木木的朝里头的人挥了挥手。
聂知韫两眼一抹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回想着那天静华园里头看到的尸体,眼前的这个人确实让她很是熟悉,可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埋了许久了,难道是被阎王给送回来了?或者说这个人就是活阎王?聂知韫越想越怕,攥着张郢简的衣角,樾攥越紧。
张郢简难以置信的向前探了探步子,努力拼接着鸡零狗碎的记忆,长乐花下埋着的那个人千真万确是李长京啊!而且司马炆已经派人把他的棺木送归了归乡,已是黄泉之人怎么会有一次笑眯眯的出现在他面前?
白良用往前推了推椅,那人的面容全部显露在众人眼里。
竟然真的是明明已经魂归故里的李长京!
只见李长京露出阴森森的笑脸:“别来无恙啊……张郢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