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李侍中尚在人间,那灵柩中归乡的……又是何人?”司马炆目光如刃,紧紧锁住白良,寸寸未移。
“司马大人你何需问他,静华园中那具尸首,与他并无干系。”张郢简抢过话来,横出蟠龙贯日枪挡在俩人前头,一个箭步闪身到李长京身前,谈笑间一点寒芒落在李长京若有若无的喉结处,“若当真求死,某愿成全——且说,你此番假死,所图为何?”
声如碎玉,字字凌厉。
李长京端坐四轮椅上,身形虽颓,眉宇间却不见往日惊惶。聂知韫冷眼瞧着,心中暗惊:从前便是见了一柄匕首,这人也能吓得退避三舍,宫外皆戏称其为“颠头跑”……如今枪尖抵喉,竟纹丝不动?
张郢简腕间微沉,枪尖又进半寸,目光扫过那双再不能站立的腿,心底掠过一丝疑虑——纵是想躲,又能躲去哪里?可这般镇定,实在蹊跷。
聂知韫悄然近前,指尖轻轻牵动张郢简的衣角。二人目光一触,皆明了彼此心中所疑。
“许久不见,”张郢简忽的收枪而立,枪柄顿地一声闷响,“李侍中倒是胆识见长。”
“既已死过一回,还有什么可怕?”李长京语出惊人,寒意如细针扎进聂知韫脊背,“若不死这一场,此刻早已成了冯良渚刀下亡魂。同僚数年,他竟为侍中之位步步紧逼,使我无处遁形……”
“自作诏令,自行其是!”司马炆怒极反笑,“列祖列宗在上,何曾有过这般荒唐事!”
李长京娓娓道来,言及如何从冯良渚耳目中侥幸逃生,却落得一身残躯。不得已与司礼监提督太监齐成章联手抗衡,初时倒也压制得冯良渚难以喘息。怎料熹贵妃借大皇子之势掀起宫变,司礼监顷刻倾覆……
刚开始俩人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内外勾结下权力逐步扩大,触碰到许多人的利益,对包括冯良渚在内的所有同僚几乎都是百般钳制,可万万没想到冯良渚的底细已经深入三宫六院,熹贵妃掀起后宫之变,仗着大皇子横行无忌,心狠手辣杀了本欲拟在殉葬单子上跟着皇上到另一头伺候的宫女,司礼监整个乱了套,可最有可能坐上龙椅的龙种就在她怀里,没人敢吱声。于是齐成章跟李长京联手也只是名存实亡。
“麦熟低头,人熟弯腰。”李长京无奈的吁了一口气。
聂知韫出入宫城这么多次了,心里头也明白,若真的让冯良渚登上了宰执的位置,那定然会跟上任宰执胡敦一样,到时候能苟着命卷铺盖走人都是下场最好的结局。
明日各部将领便会赶到军营,歃血军祭,张郢简为大胤第一将军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儿女情长,到底说来,将军守得江山在,江山才能映美人。
李长京死而复生虽疑点重重,但冯良渚的威胁迫在眉睫。聂知韫眸光一凛——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这样的商议压根起不到作用,表面上看上去热火朝天,你一句我一句,其实大家心里头都自己怀着鬼心思。相比聂知韫和张郢简,其余这几个人的处境相对安全,换句话说就是,都等着他们俩去杀了冯良渚,自己坐享其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这阵风,到底该会是谁刮起来呢?
聂知韫回去的时候,翰林院的学士跑来一头呈上了已经写好的征兆檄文,一头喘着粗气道:“枢密使大人身体抱恙,还请将军夫人过目。”
那还是身体抱恙那么简单吗!?人都没了!
将军夫人?聂知韫眼底掠过一丝讥诮。这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宫变时装聋作哑,闻得战事却如嗅到肉香的野犬,檄文写得比谁都殷勤。
张郢简一早就赶往了军营。
他名声显赫,是大胤的常胜将军,昌玺皇帝专门在中都四面给他设置了军营,这趟西征的军营就在几十里外的丹铜峰上,原先出征的时候皇上都会一道跟着过去,扬大胤军威,可这次皇上尚未康复,张郢简只身率一半兀龙卫一路飞扬,声势不再浩荡。
大清早,聂知韫睡意沉沉的撩开床帐,伸头往厅里扫了扫,对面的长榻上整齐的堆叠着张郢简睡觉盖的长被,人已经没了影子,她眼神垂了垂,把撑着纱幔的手收回暖烘烘的被窝,一头又栽回了睡枕上,掏出张郢简给她的梅花蝴蝶玉翻来覆去的摩挲着。
虽然在枕头底下搁着,可拿在手上的时候还是凉浸浸的,一直暖不下来。
垂花门虚掩着,凉气就从门缝里一股脑地往屋里钻,聂知韫懒得下床,把被子使劲往身上裹了裹。
张郢简在这儿睡了两个夜,睡觉前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确实有几分尴尬,可张郢简就在自己身边,她多少心里有点底,门开着也能有人去合上,走了之后反倒有些寥落和不安,去军营歃血,应该明日就会回来再最后准备准备,到那个时候就跟他一道去西征。
若不能在出征前除去冯良渚,待西征归来,这皇宫怕已换了天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战死沙场,一了百了。
聂知韫就是这么想的。
想来想去,她终于还是决定先起床。这几天尔虞我诈的,又时不时的死一个人,脑子紧绷的厉害,在屋里头读点书放松放松也是个缓驰的好办法。
用耳语的响声唤了静苏两声,她便听到小偏房里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揉揉眼睛的功夫,就见到静苏已经闪身到床旁边低头作了个礼。
“小姐您醒了?”静苏跑去合上门,又折返回来娴熟的撩起床帐,“我让人去煨些粥来。”
“静苏。”聂知韫叫住她,“给我倒杯水吧。”
床上坐起来倒没觉到什么,现在两只脚着了地却感觉软塌塌的,跟踩着棉花一样。
小的时候跟着祖父上山又是劈柴火,又是播种子,回到戏院里又扛点家伙什,虽然劳累,但睡一觉体力立马就恢复过来,后来到了入云,闲来无事就抽出来桃花明月青舞上一舞生怕自己会的那点防身术给忘干净,自打来了随父亲来了柔瀛,这又来了中都,身体一下子娇柔不少,前一阵就在宫里跟着来回跑了跑,这歇上三天也缓不过劲来。
身边有了静苏以后,大事小事的都交给了她,原先不喜欢吩咐别人的聂知韫现在也有了小姐架子,往妆奁旁边一坐,剩下的就是静苏的活,静苏也耐得住性子,每次都是格外认真,生怕哪里出现点瑕疵弄得主子不漂亮了。
怪不得越是富贵家的姑娘,身子板越是娇柔。
正喝着水,一个黑影从芙蓉纹路窗中如利箭一般飞了进来,聂知韫推开静苏,长刃正好劈在两人中间。
察觉来者不善,聂知韫冲静苏喊了句“回你屋”,便从床缝里摸索了一下,“噌——”的一声抽出许久不曾碰过的桃花明月青。黑衣人嗤的一笑,一步步逼近,聂知韫的手越攥越紧,她也不知道现在手上还会多少功夫。
黑衣里男人的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盯着聂知韫的眼神肆无忌惮:“张郢简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当世子妃,比宫里头的可赏心悦目不少。”
聂知韫第一次见到绿色的眼睛。
昌玺皇帝大病,百官群龙无首,整个皇宫里的曾经森严的巡视如今俨然成了摆设,白天裹着层黑衣裳都能长驱直入。聂知韫本来寻思着在皇城里头呆着算是安全的,没想到这皇城已经烂到了可以大摇大摆的闯进来的程度。
“大人说不可以杀你,你的用处很大。美人儿,干脆跟我们一块走吧,冯大人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要是动起刀子,不小心挂到你的脸蛋了,那就可惜了。”
聂知韫冷着脸,脚步平稳中带着些慌乱,不过刹那间便一个蹬腿便刺向男人眉心,男人轻巧躲开,抬起刀柄狠狠的砸向聂知韫的细腰,聂知韫重重的摔在地上。
“真是不听话。我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你这样,我可心疼得很。”那人闲庭信步一样走到颤抖着胳膊正挣扎起身的聂知韫身边,抬脚又狠狠的踹倒在地上,“能让一向冷血的张郢简软下肠子来的姑娘果然不一样,我听说谁要敢碰你,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拔刀,你说他要知道我这样待你,他会气成什么样呢?”
前几日的劳累现在还没有缓过来,聂知韫挣扎着拖起疲惫的身子,一阵疼痛的打击落在脑袋上,聂知韫双目失神,瞬间倒在了地上。
“花拳绣腿。”男人冷嘲一声,“和张郢简一样。”
褪下黑衣,露出一身鸦青色金丝蟒纹常服,静苏躲在小偏房里静静的注视着,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她也见这双绿色的眼珠子,此人是冯良渚手下逄铨,据说论武功也是个高手,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下子从一个无名小辈成了高高在上的刑部尚书。门口想起车轮滚滚声,逄铨扛着聂知韫上了马车,隐隐约约中,静苏听到逄铨道出了“映柳渡口”四个字。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刺入肌肤的冰冷让聂知韫陡然间醒来。
眼前除了一个盛水的水盆,就只剩下黑压压一片,只能透过两扇极小极高的窗户,看到外头摇曳的树影。
凉风从窄而长的窗里吹进来,聂知韫深感冰寒,一阵阵的凉意跟刀割一样不断侵袭着她的脸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区区太守之女,竟搅得宫闱不宁。”
听这声音,聂知韫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冯良渚。
“来了便来了,现在还暂时轮不到你死,我得先把张郢简那个恶鬼给除了,你们两个屡屡坏我好事,当对苦命鸳鸯也挺好的。”冯良渚笑得恣意,“一个毛头小子打了几场胜仗就敢跟我作对了,一个脑子里只有杀人的恶鬼,不打仗的时候就是个傻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