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踏入政事堂时,司马炆正坐在梨木镌花扶手椅上,与楠木细牙桌对面的冯良渚闲谈。方才还暗藏嫉妒的两人,此刻竟亲密如故交。这般表面亲热、背后算计的戏码,聂知韫早已司空见惯。
在这深宫之中,人就得需八面玲珑。
“太医署的人怎会在此?”张郢简自踹开垂花门那刻起,目光便牢牢锁在白良用身上。从偏厅的束腰高花几旁,直至走到对方面前执手相握,他紧紧攥住那双苍老的手,细细扫过每一处纹路,旋即扭头看向端坐的冯良渚,“是你带来的?”
冯良渚撑着扶手站起身:“怎么?姑娘都能带,一个老太医我还带不得了?”
“她是谁你当有所耳闻,眼下暂居宫中,随行在侧名正言顺。”张郢简挺着胸膛缓步走到冯良渚面前,冯良渚顿感一阵威压降临在自己头上,屏气不敢抬头对视,这位太医令,是无处容身了,还是说……”他声音陡然转冷,“他是你的结发妻子?”
“放肆!”冯良渚后退半步,指尖发颤,“竖子安敢胡言!”
其实聂知韫也没想到这个如此沉重的称号能被她四两拨千斤般的冠在头上,这是连梦中都不敢奢想的称谓。听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针尖对麦芒,聂知韫赶忙打了圆场。
“司马大人,这次唤我们来政事堂是有何事?”
司马炆悠然坐在扶手椅中,目光在僵持的两人间流转,唇角噙着看戏般的笑意。待争吵稍歇,方起身引众人至议事桌旁落座。
他掷出几封插着鸟羽的简书:“昨日羽檄使者送来急报,樾王又生异动。”
张郢简一脸难以置信的拿过简书,皇上御驾亲征这一趟,敉平战乱,樾王湘王的锐气顿挫,这皇帝回来还没有很久,怎会如此快便卷土重来?
简书里大体讲的是,樾王湘王听问皇上得了重病,便觉得时机已到,开始联合起来大举进攻,云樑在边关的兵力明显应付不过来,节节败退,眼下战火吃紧,想让张郢简跟枢密使商量商量,拿出虎符,调动军队前去增援。
既然远在西境的樾王都已得知圣体欠安,近在咫尺的淮王、武王必然也在静观其变,等着坐收渔利。
“枢密使随性得很,自圣上染疾,便将虎符全权交托于我。”张郢简指向枢密院方向,“这些时日我常驻院中,虎符就收在里头。”
聂知韫不懂这些朝堂规矩,也无心了解繁琐细节。她唯有一个念头——不愿让张郢简独自远征,或者,她定要随行。
枢湫山遇刺一事至今迷雾重重。樾王刺客能自西境潜入中都,必是有人暗中打通关节。无论是已故的李长京,还是眼前的冯良渚、白良用,乃至司马炆,都可能是搅动宫闱风云的推手。他们忌惮的并非隔墙有耳,而是张郢简这个“恶鬼”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若被他抓住证据,唯有死路一条。倘若张郢简被支开,这些蛰伏暗处之人必将蠢蠢欲动,为争夺宰执之位自相残杀,甚至直指龙椅,改朝换代。
而对于聂知韫来说,冯良渚自然是想杀掉她,可也是碍于张郢简这个屏障,一旦他走了,聂知韫的活路也会被拦腰斩断,与其等死,还不如跟着一道往樾王那边去,毕竟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那就是有张郢简的地方。
张郢简又何尝不明白。
往常张郢简对冯良渚这些人都是威慑加隐忍,要是唤他去做什么事,他明面上也都照着做,为了纠察出真凶,张郢简好久没有动过粗,回到太常寺,一下午不管是冯良渚还是司马炆的再三邀约传唤,张郢简也都没有赏脸。
“得寸进尺。”他指节叩响茶案,“不除尽这些祸患,我如何安心出征?”
聂知韫听出弦外之音——此患不除,他不敢留她独守深宫。
又过了数日,两人从太常寺不曾踏出一步。
一日,太常寺外头来了个小吏,俩人商量的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举杯润喉的空当,聂知韫瞥了眼外头,喝茶的动作微顿一下,随即便冲背对着门的张郢简使了个眼色,张郢简顺势望去,招呼小吏进来。
小吏声若蚊蝇:“司马大人传唤了二位好几次都没有来,以为是有什么事,就派我来给世子爷和世子妃送个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字条递到张郢简跟前,没有丝毫停留转头离去。
聂知韫扶着高几踮起脚尖,目光直勾勾落在字迹上。
“跟上小乞丐。”
贸然出现的小乞丐这三个字让聂知韫陡然间瞪大了眼睛,司马炆知道她的事情这点她心里明白,可是没想到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冷不丁的出现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弄的俩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着实让二人相顾茫然。
小乞丐身在何处?又如何相随?
“都什么时候了,司马大人还从这里玩文字游戏。”张郢简把纸条折成一团扔在了地上,怒气冲冲的拿起北风息别在腰上,“不想了,我管什么小乞丐大乞丐的,看我把那俩带良字儿的揍成乞丐。”
“司马炆大人一向思维缜密,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对我们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才会写的这般晦涩,而且他必然是只想让我知道而不想让别人知道。”聂知韫拽住张郢简的衣袖,一面嘟囔一面斟酌着,“我总感觉,有还有个最关键的人物始终未曾现身。”
张郢简接过话茬:“还能是谁?”
没出现的人还多着呢!尚书省下统摄的六部,六部下的二十四司,东宫御史台,还有五监九司,总不能一个一个的盘诘,要是真的耐下性子挨个问完,樾王的军队约莫早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聂知韫呆看着张郢简放下北风息,喉间蓦地发紧小乞丐或许就在眼前?此刻于张郢简是生死关头,于她何尝不是抉择之时。
什么千年缘分、命定相逢,仿佛皆在此刻应验。而今她只需跟随张郢简的脚步,这又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伴他西征;赌输了,便要被暗处冷箭万箭穿心,含恨而终。
聂知韫故作不耐烦的甩了甩头,蓦地一声大叫:“不想了!我随你去便是。”
张郢简又重新拿起北风息别在腰间,四胸有成竹一般谈笑道:“太医署。”
俩人风风火火的来到了太医署,却被告知他们也好奇的很,太医令自打上午去了政事堂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白良用的医术不必多说,整个宫里的人都心服口服,可按理说,除了去给皇上治病以外,太医令不得离开这里超过一个时辰,可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是不见影子,聂知韫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就像一把刀子抵在胸口一样,心里头直发毛。
太医署离枢密院和皇上修养的泰华宫都很近,张郢简站在夹道上,面色冷凝,似乎自己也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扛在肩上。
泰华宫不可擅入,若白良用真在宫中,太医署绝不会无人知晓。
张郢简望了望泰华宫,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枢密院,惴惴不安的道了一声:“走吧,去枢密院。”
聂知韫将双手拢在袖中,虽忐忑仍乖顺应声:“好。”
来到枢密院时,枢密院的雕花金门大开着,里头四根金龙巨柱撑着大殿四角,檐上四角高高翘起,跨过门槛便是一条小道直通向枢密院堂门,古树参天,密密麻麻的树枝后头藏着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枢密院。
入堂,眼前一幕让聂知韫的脑子嗡嗡直响,像糟了雷击一样俩眼一番,差点一个踉跄晕过去,得亏张郢简反应快些,楼主了她的细腰,聂知韫才没摔在地上。
伴着窗外闷雷滚过天际,一道白绫悬于梁上,绫圈紧勒的脖颈歪垂着狰狞的头颅,面色青白可怖。瘦长尸身随推门涌入的微风轻轻晃荡,在地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聂知韫紧闭双眼,瑟缩在张郢简背后,十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袍。张郢简按刀缓步前行,距悬尸尚有数步时骤然止步——白绫所吊之人,正是他们要寻的枢密使。
枢密使自始至终都是规规矩矩作人,正直宽容,以和为贵,一步步从一个小吏升官至此,可在这深宫之中,圣眷愈浓,便与众人结怨愈深。
执掌军政大权的枢密使暴毙,彻底搅乱了整个棋局。
张郢简幽幽一叹,抬手将北风息收入刀鞘。
“这枢密使死的真是蹊跷呢。”一阵熟悉的声音在空阔的堂内回响起来,“看来,世子爷和世子妃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事吧。”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随着一阵轻笑,一个人从聂知韫身后走来。
果真是太医令白良用。
张郢简屈膝,一个虎扑瞬间将老太医按倒在地上:“本来寻思着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你这老头竟然直接动手了。”说罢,左手拔出北风息,将刀刃抵在白良用的脖子上:“出征在即,不除你这祸患,难平我心头之恨!”
张郢简的声音越发狠恶,白良用被掐的已经面色通红,反倒有气无声的笑了起来。
“快杀了我吧……若我不死,小女永世只能在浣衣局做个卑微总管……”他眼神渐染疯癫,竟透出几分怜悯,“可惜你不敢杀我。太医院唯我知圣上药石无灵,他们却仍信我能起死回生。若你杀我,在世人眼中,与弑君何异?张郢简啊张郢简,你真是糊涂……””
“那你为何杀害枢密使?”张郢简眼角抽动,指间微松。
“谁说是我杀的,这分明是自寻短见!”白良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使劲吸了吸气,狂妄嚣张的仰头笑着,笑罢,旋而瞥向张郢简身后的聂知韫,“张郢简,你要怎么杀掉我呢?你又怎么才能一直护她的周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