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提督太监齐成章与李长京,如今又添了太医令白良用和冯良渚。”聂知韫怔了怔,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们宫里的人,都这般热衷结党营私么?”
深宫如渊,人情似纸。是非黑白,全凭人言。若不拉拢些能说得上话的人,怕是寸步难行。当年胡敦能登上宰执之位,不就是靠着四处打点,化解重重阻碍,才得以扶立新帝。而后翻脸无情,诛杀旧皇心腹,挟幼帝以令朝堂,独揽大权。
如今皇上龙体日渐衰弱,莫说冯良渚,就连宫女妃嫔,为求活路与司礼监太监结为对食的也不在少数。张郢简依附其父,司马炆与三皇子亦各自结党,这宫闱之中,早已盘根错节。
“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张郢简领着聂知韫到匠心阁,老匠俩手吃力的把长枪托到张郢简跟前,他握住长柄在手上轻轻掂了掂,反复把玩了一番,见枪头锐利如针,满意的扔过去一个装满银钱的茄包,“白良用那老糊涂自作聪明,在浣衣局叫你撞破行迹。只是眼下还不能搜查浣衣局,这老鼠警觉得很。”
夜里雨下的急,跟决堤的天河一般涌入人间,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柩上,亮如白昼的闪电划破沉寂的长空,闷雷如鼓般传响,聂知韫额头直冒汗,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张郢简骑着骕骸,她骑着鹤华,两个人到了当年她和小乞丐看雨的亭子里,亭子下还放着小乞儿的破碗,只不过拿起这个破碗的是张郢简,她不由一愣,身为风头无两的将军,破碗在他手里竟然没有分毫的违和感,眸光像乌云散尽后将银灰洒向苍生的皓月,静谧让人安心,嘴角噙着笑,两眉像水墨画一般浓密又高耸。
哪哪都像他,却又不是他。
“张郢简,你可是我寻的那个小乞丐?”她慢慢走进,试图走到他的怀里,仿佛还能嗅到小乞丐的气息。
“看看这个便知。。。”张郢简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的右手,声音温柔至极,她慌忙的张开右手,却发现手中竟然攥着一块玉,不是小乞儿给他的鹌鹑鸣蝉玉,而是张郢简给他的梅花蝴蝶玉。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是他?”她抬眼看向他,无奈轻笑一声,可突然瞧见到张郢简的眉毛上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颗黑痣,她惊喜万分,刚朝他迈了一步,右手便顿感湿润,她颔首一看,正有鲜血从右手滴下,她撑开手掌,血竟是从玉里流出来的。
茫然抬头,刚好见着张郢简把破碗里的水喝掉,挽起袖子用胳膊擦了擦蹭了蹭嘴角,紧接着嘴角也随着她手里的玉一样溢出了鲜血。
水里有毒。
“张郢简!”她失声惊呼,想要抱住他,双腿却如灌铅般沉重,“快醒醒!”
“张郢简!你快醒醒!张郢简!”
倏忽间,一个姑娘垂首而立。她记得这姑娘——就在张郢简递来玉佩时出现的那个。
“求你别让她死……”她摇摇晃晃的,低头抽泣着,嘴里头永远只重复着一句话,扎在胸口的玉簪变成了聂知韫刺杀皇上时,被张郢简拦在手心里的兽骨簪,右手握着簪子,左手无力的抓在聂知韫的胳膊上,发丝缭乱盘绕,从脖子两边直坠向赤着的双脚,聂知韫刚张开嘴欲说些什么,她便开始缓缓地抬起了头。
湿发黏在惨白的脸上,聂知韫瞪大双眼细看,那面容竟与自己一般无二!她惊得踉跄倒地,也跌回了现实。
聂知韫惊起,喘着粗气在软塌的拔步床上呆坐着,头疼的厉害,脑海中尽是张郢简濒死的模样,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就像当年第一次遇见瘦骨嶙峋的小乞丐一样的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思绪才慢慢回笼,她透过帐幔朝四下探了探,除了一片漆黑里隐隐约约的家具影子,和棂窗外的雨声,什么也没有。她掀起红织毛毡扔到床边,颤巍巍的抬起手撩起帐幔,压低着声音喊了声静苏。
虽不惯使唤人,但此刻喉间干渴难耐。
静苏睡得很浅,即使聂知韫的声音轻,她也能听到唤她,便立刻从隔间里跑了过来。
“扰你清梦了……”聂知韫笑得勉强,“可否倒杯水来?”
“小姐,您这是在说什么话,要有啥事您尽管吩咐就可以,静苏虽然年纪小可好歹也是个丫鬟,您不必对静苏客气。” 听闻自己主子这番口气,静苏捂嘴笑出了声,伸手把摊在床边的毛毡叠好摆在床尾,“小姐,奴婢去去就来。”便转身离开,不多时便端来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聂知韫。
“这帘子可否一直掀着??”聂知韫接过瓷杯,略微干裂的嘴唇轻轻贴在杯子边试了试,水温不烫不凉,便一饮而尽,“有点闷得慌。”
静苏接过瓷杯扭头轻巧的搁在离床不远的烷桌上,然后扭回头来抓住床帐轻轻一搓,床帐顺势分成两层,即使是黑咕隆咚的,静苏办事也利索的很。“小姐,外边这层是绸绫,略微厚一些,一来帮您遮光,这二来也能帮您避寒,”说着,便熟捻的把外层绸绫卷起来,只留了一层薄薄的纱帘,“那奴婢留这层纱幔为您驱蚊可好?”
聂知韫总算可以感受到从一隙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她阖眼,终于舒坦些许。
一早,雨势较夜里小了许多,透过灯影能见着雨丝绵绵密密落在长街,中都的气候,每逢换季的时候最是冷冽,静苏刚拉开半扇垂花门,一股子凉气就趁机钻进了屋里。
“不用合上了。”聂知韫对着菱花镜照了照,把骨嵌玉胭脂盒撂在妆奁上,起身叫住想要把门扣上的静苏,“去找张郢简吧。”
那场梦后,聂知韫就一直心有余悸,不断劝说着自己都是噩梦而已,张郢简武功盖世,怎么可能会被人算计了呢?半夜缓气凝神之后,她就着急这很想立马见到张郢简,眼下可算是捱到天明,,便是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笔直的官道两边见不到人影,聂知韫在伞底下埋着头小碎步走着,踏在细雨溅起的雨雾里,盯着白玉地板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恍惚中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隐隐中痛了一下,她止步阖眼缓了缓,睁开眼却见到地面上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静苏微微举伞,她抬头望去,正撞进那双深邃眼眸。
正是张郢简。
聂知韫凝望着他,目光里盈满说不清的心疼。
他不动声色的面容上,若有若无的泛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看着眼前穿着八宝长裙,外头裹着云纹妆缎大氅的姑娘,缓缓道:“姑娘是在寻我么?”
张郢简明明是个人都害怕的绝冷之人,不知怎的,聂知韫总觉得他心里头为她藏着一亩花田,也只有她能够在他面前各种放肆而无所顾忌。就像这里的凉风四起,她能安心的站在他身后头,躲过所有迎面而来的寒意。
“嘁,谁要找你?”聂知韫的眼神诧异地躲闪,伸出手递出一把胭脂伞,嘴硬道,“自作多情。”
自打没了小乞儿,她就一直是个人间惆怅客,不论到哪都只是轻轻莞尔一笑不动情,只有见到张郢简之后,她便慢慢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刚见面的时候,聂知韫对他充满厌恶,总是拿他和小乞儿相比,觉得处处不及,可如今聂知韫却偏偏开始期盼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苦寻不得的少年。。
张郢简撑开伞:“走吧,随我去政事堂。”
聂知韫裹紧大氅,红着脸蛋跟在身后,小碎步迈的极快:“我昨夜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总不能说梦见他毒发身亡。踌躇半晌,她挤出一句自以为得体的回答:“梦见你死了。”
张郢简一噎,直接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政事堂。
“樾王那边终于有点动静了。”描金袖下一双年老褶皱的手轻轻将水壶托起,伴着上升的热气,将水注入茶壶,盖上壶盖,拿起茶杯攥在手心,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时而恺闷,时而冷笑,“我让你准备的毒,可妥当了?”
白良用双手捧起茶壶,注入冯良渚握着的水杯中,狡黠一笑:“冯大人,您要的血海棠我早就泡在水盂里藏在浣衣局了。只要泡在水里两个礼拜,水就满是剧毒,碰上一下就会有万箭穿心般痛苦,不出三日便会内力尽失,七窍流血,五日之内便血逆气绝而身亡。那张郢简武功再高强,我们也总不可能碰都碰不到。。。我还按您吩咐的,抓来一个人试了一下,现在已经埋在浣衣局了。”
“杀了他俩,樑王不足为惧,到时候一块赶尽杀绝。一会司马大人还要过来,再给那对苦命鸳鸯一点时间好好叙叙吧。”冯良渚玩味的勾起唇角,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的砸在案上,刚斟满的茶水四溅在案上,他随即起身摊开双手挂在背后,不急不徐的踱到白良用身后,咬牙道,“看来,我们该当一回打鸳鸯的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