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知韫纤长的柳眉自午后便未舒展过,直至行至暂居的府邸门前,才略略舒开几分。她提笔给父亲写了封告安信,待墨迹干透,窗外已是漆黑一片。虽未落雨,漫天浓云却将月华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道旁几盏摇曳的油灯,在夜色中晕开昏黄的光晕。先前尚能瞥见几个身着官服的身影,此刻长街寂寂,唯见一队兀龙卫自第一横街拐角处巡城而过。
及至戊时,仍不见张郢简踪影。聂知韫倚着窗棂昏昏欲睡,忽闻偏厅传来一阵轻叩门扉之声。
静苏眸光倏亮,碎步趋前,低声嘟囔:“可算把世子爷盼来了。”
门扇还没打开,聂知韫也能猜出来敲门的准不是张郢简,照他这么冒失莽撞的人,怎可能会这么轻劲。
聂知韫凑着头就瞥见了外廊站着个读书人模样的小生,虽然低着头瞄不清相貌,声音听上去倒是温华的很。
“世子爷传话,请世子妃往国子监一叙。”
自那日偶遇齐成章,又经浣衣局一事后,“世子妃”这名号便如烙印般钉在了她身上。虽已渐渐习惯,终究名不副实,每闻此称,心头总泛起几分微妙滋味。她至今仍想不明白,政事堂的人为何会将她错认作世子妃。
真正的世子妃,最终会花落谁家?
天晓得!
见到张郢简的时候,他正躺在国子监院中间最大的槐树底下打盹,边上跟护卫一样站着几个小书生围成一圈,每人手上一把芭蕉扇朝张郢简呼扇着,虽动作参差,面上却齐整地挂着不情不愿的神色,张郢简一本《资治通鉴》捂在脸上,挠了挠屁股翻了个身,书册随之滑落。。
聂知韫见状冷哼,提起裙摆蹑足走近。书生们欲行礼,却见张郢简竖指唇边,只得继续摇扇。她瞅准时机,抬腿轻扫,张郢简猛然坐起,睡意朦胧的眼中满是呆滞。
聂知韫瞅准时机,抬腿一个横扫,张郢简猛地起身。
周遭小书生随即一愣。
“世子爷好雅兴,太常寺待腻了又来国子监,莫非打算弃武从文?”聂知韫挥退书生,俯身凑近他睡出双眼皮的脸庞打趣,“倒也不怪,初见时你不正是这副书生模样?”
“你是头一个敢踹我的。”张郢简的倦眼里慢慢的呆滞,抬也抬不起来,俨然还没有完全醒好的样子,“打仗的时候睡深了怕敌人偷袭,回京之后睡深了还得防着你。”
聂知韫凝望着他懵懂的模样,眼波温柔如春水,唇角噙着恬静笑意。张郢简抬眸迎上那目光,心头忽觉前所未有的松快。
张郢简漆黑的眸子跟能下蛊一般,聂知韫一不留神撞进了他有些清澈静谧的眼波,像当年她和小乞儿坐于绿芜,仰观星海的原野,徘徊着不愿意离开。
缠绵的夜色里头,她不由自主的屏息,气氛微热,暧昧抽丝剥茧,丝丝缕缕的扩散。
“姑娘可是魔怔了?”张郢简突然开口,惊得聂知韫倏然回神,只觉耳根发烫,竟未察觉绯色早已爬满双颊。
她无奈轻笑,低声嗔道:“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国子监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安和门正对面的衔天门东第二街边上,市井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一声长喧刺破沉寂:“天地敬告——城隍神威——逝者安息——”算是给庙会开了头。
张郢简换了件绣龙红长衫,腰间束着一条宽玉带,头上戴着黑色进贤冠,冠上坠着金丝,手上握着的也终于不再是杀器,成了一把紫檀木沉香扇,除了身子魁梧点,还真有点书生的样子。
“今日我是国子监监生。”他装模作样地执扇施礼,“姑娘请。”
聂知韫皱鼻轻嗤:“书没读几卷,架势倒学得十足。”
京城的青石板长街宽阔而平坦,花灯十里缀满天野,不远处的绕云湖边上还有赏花宴,美轮美奂的,比凉阴和入云的热闹上不知多少。
于聂知韫而言,这般盛会除却祈福,最令她心驰神往的便是各色甜点。连日困在皇城,虽膳□□致却少有新意,早勾得她馋虫大动。
张郢简把蟠龙贯日枪放在了匠心阁里,让老匠给枪头淬淬火,接着便就带着聂知韫到了福林居,这是满京城甜点卖得最好的商铺,俩人赶到的时候铺外头已经围了一圈,约莫足有一百号人翘首以待。
“这般多人!”聂知韫扶着张郢简的胳膊踮脚张望,却只见“福林居”三个金漆大字高悬,不由撅起樱唇,“这可如何买得到?”
“八成是赶上了这个庙会。”张郢简灵光一闪,坏笑着伸手从大氅里掏出一样东西,二话没说就往人群里扎,”你在这等着!”
聂知韫往前探了探头,看清了他手上捏这个金光闪闪的东西,竟是兀龙卫的龙行腰牌。
她看清那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牌,惊得魂飞魄散。这御赐令牌可先斩后奏,岂能用来插队买糕点?
她急得跺脚,又不敢高声,只得压着嗓子唤道:“张郢简,快回来!”
那魁梧身影挤入人群,周遭怨声四起,可见着腰牌又纷纷噤声。聂知韫长舒一口气——京城百姓到底见过世面,若在入云,见此令牌早该伏地跪拜。
见没有掀起什么大点的风浪,聂知韫常熟了一口气。到底是在京城住着的人,要放在入云,看到这腰牌不得把头埋土里去?
没一会,张郢简后头又站上了人,聂知韫这次能透过人缝看到张郢简愣头愣脑的开始搁那指东指西,几乎每样都来了个遍,怀里头揣着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糕点,又莽撞的从人堆里冲出,直奔着聂知韫跑来。
聂知韫侧头用手捂住脸,故作好奇的朝前头的青楼撒望着,另一只手扯住张郢简的衣袖大步地离开了这里。
道两边虽有茶楼酒肆,匠铺作坊,最显眼的还是挂着“寻欢楼”三个斗大金字牌匾的青楼,楼外的清倌人粉敷面,黛画眉,脸庞白净嘴唇微薄,红裙细腰娇媚荡漾,见有酒客到来,就热烈的迎上去招呼着,最楼上搁了一面纱,纱里头有个人影,扭着如描似削的身姿,吸引着无数的看客。
聂知韫曾经也是个戏子,对这种卖艺的女子倒没什么偏见,本无意多看一眼,可见张郢简目不转睛,心头莫名泛酸,想也不想便拈起块甜糕塞进他嘴里:“看什么看!”
张郢简嚼动着忽然进了嘴里的甜糕,半是恍惚半是茫然的伸手轻轻抚了抚有些生疼的嘴巴,好想歹想的就是猜不到聂知韫怎么突然火从天降。
好在天上飘起来的长明灯吸引了聂知韫的注意。
“今年长明灯较往年更盛,多是祈愿圣体安康。”张郢简递来一盏明灯,遥指灿若星河的天幕,“若非明君得民心,怎会有这般景象?”
聂知韫接过手来,抬起眼帘,凤眸微动,把如海的长明灯看作是通向小乞儿的长路,,小乞儿正在月亮里头瞧望着她,自己载着这盏灯飞向他的身边,仿佛再走几步路,就能重新拉起近十载未曾碰过的手,于是一抹微笑从眼底涌出来,兴许,这些长明灯里,就有一盏从小乞儿的手里飞向她的长明灯,人没有相聚,可思念在长空相拥。
“绕云湖的莲花是为祭奠逝者。系上红绸写上名讳,彼岸之人便能感知牵挂。”待灯盏升空,张郢简又递来粉荷与红绸,“亦有祈求宽恕之意。
聂知韫眸光一沉,花影印在她的泪眼里,顾盼生辉,却又清澈如泉水。
“娘,祖父,戏院里和一道刺杀的同伴们……你们可安好?”聂知韫的眼神黯淡下来,手有些颤抖,一面吸着鼻子,一面嘀咕着,几滴泪珠湿了红绸,一缕微风又乱了思绪,“郢儿哥,若你真已不在人世,望你知晓……我从未忘记。”
而今她愈发看不清张郢简是敌是友,是并肩同行的伙伴还是相互利用的过客,抑或是惊鸿一瞥的相逢,还是白首不离的良人。
她俯身,将花小心翼翼的放在水面上,顺着带起的波纹,凝视着粉荷慢慢飘向湖心,刚想移开视线,却瞟到了一朵花上写着白良用的名字。
她诧然环顾,终于在人群中觅见那道微驼的身影。正要上前问个明白,却被张郢简一把攥住手腕。
“先不要着急,我们放长线,钓大鱼。”
原来张郢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太医令。
“知道我为什么要穿着书生的衣裳出来了吧。”张郢简的眼神极为冰冷,甚至比凉阴的冰窖还要冷上几分,“虽然只是出来写了个花绸,这可是皇上最信任的太医,这样明目张胆的无视皇上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语罢,张郢简纵身一跃,轻盈的落到墙头,两个漆黑的眸子像鹰一样掠过所有人,聂知韫在墙下吃着桃花糕,安安静静的候着,听见一阵树叶的窸窣声,张郢简便落在聂知韫面前,他的眼角弯了弯,似乎是在轻笑着,聂知韫知道,看来是找到了。
聂知韫咽下甜糕,支支吾吾道:“去哪了?”
张郢简:“回宫了。”
甜糕有些凉了,聂知韫的心也凉了,失望隐藏在聂知韫略微不见波澜却依然闪过一丝可惜之意的眼神里。
“我还见着,白良用跟一个人见面了。”
聂知韫停下拿着一个鲤鱼糕的手,问道:“谁?”
张郢简抢过聂知韫手里的鲤鱼糕,挂着有些傲娇的笑意轻轻晃了晃头:“冯良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