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雪过后死去的大地开始焕发出生命色彩,一丛绿色野草,几只结队的鸟群示意着春天降临,大地复苏。寻觅到飘在空气中被雨水侵泡过的泥土芬芳顺着鼻孔蔓延全身,这一种自然香味每到雨天我就会去品尝,尤其在嫩草探出头的时节,那味道尤为浓烈。村子上空沉甸甸的乌云已经烟消云散,绽放出一片蓝色,抬头望去仿佛踮起脚尖就可以触摸,方有一只鸟儿飞过才发觉那一片蓝遥不可及。
此时已是春耕时节,阿爸正在院子中挑选几头壮硕的牛赶到田里犁地,姐姐和妹妹他们负责把牦牛赶到田间,我和阿爸还有哥云登扛着木犁下田。到田里后我和哥云登每人并排牵着一头牛,阿爸把木犁架在两头牛的脖子上绑好,完事后我们才松开那两头牛,阿爸左手扶着犁,右手挥起鞭子开始犁地,阿爸说从今年开始我和我哥我们俩兄弟也要犁地,他就整整齐齐犁了一块地,叫我们待会儿学着做。
我左手扶着犁,右手轻轻的将鞭子挥打在牛背上,脚底下翻出来一排鲜红色的土壤,其中有蠕动的虫子钻出,我稍稍张开腿走,尽量不踩到它们。
“你左手没用力,你自己看看翻出来那么点土。”阿爸坐在田埂上朝我喊,“田翻那么浅怎么种青稞!”
听到阿爸这么说,我左手用力按了下犁柄,奈何力气太小犁尖还是没插到土层深处,只好两手并用按下犁,两头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翻出来的土壤埋没了我的脚。
“这样可以吗?”我看向阿爸问。
“可以。”他放下手里的茶碗说,“左手一直要用力按着犁柄,不然还是会像之前那样,土翻的很浅。”
我再次用两手一起用力压了犁柄,忍着左手微微的酸痛回阿爸道:“哦呀!”(藏语中意为“好的”)
第一天我们犁完了最大的那块田地,家里的田地占地较大,目前看来还需要两天时间才能犁完全部田园。在快要完工的那天傍晚,从村尾田间走来一名妇女,妹妹第一个看到了她,在田埂上停下抓泥鳅的事,站起身来朝着阿妈喊:“妈,你看!”妹妹指着田间尽头走来的妇女说,“那是谁家新娶的媳妇儿,那么老。”
“怎么说话呢?”阿妈指责妹妹讲话不用脑子,“你那么大声说人家老礼貌吗,要是被她听到了怎么办?”妹妹没再说话,一脸好奇的望着那妇女走来。
我追着阿妈问:“妈,她是谁?”见那妇女朝着我们走来就说:“是不是我们家远方亲戚帮忙来了。”
阿妈仔细打量了那妇女后很肯定的讲:“不是!”她朝我们转过身,“不是我们家的亲戚,我也没见过她。”此刻,傍晚温柔的风穿梭在村子里,田间再一次飘起泥土的味道,被汗水浸湿后贴在额头的头发轻轻浮在空中,摇曳着、欢呼着,替我高兴起来,一天的辛苦终于到了尽头。我张开双手拥抱迎面而来的风呐喊:“好舒服啊!”
就在我尽情享受那柔软的风轻抚我脸颊时阿妈已经在和那妇女说起话来了,我们几个小孩出于好奇一同走近妇女跟前,仔细瞧见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裙子,那裙子缝补了好几处,可在两袖上留着大大小小几个洞,脚上穿的也是不知缝补过多少回的帆布鞋,右脚那只鞋被磨的露出了一根脚趾头。发现我们几个小孩在上下打量她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但依旧没停止跟我阿妈对话,就这样她们聊了很久具体讲了什么在当时我就没那个心思听,可她那时的样貌我记的尤为清晰,从鞋子破洞口露出的脚趾头上长满了茧,染上了田里的红土壤,像是刚从地下翻出来的土豆。她低着头可她的头发却不听话般凌乱在空中,她依旧低着头只抬起右手试图抓住那些散乱的头发,抓了一大把头发放在右肩膀前,可还是有一部分头发被风吹在空中,又抬起左手抓住飘在空中的头发放在右肩膀前一起抓着,之后直到风安静了下来才松开手。
阿爸也跟她聊了很久,最后她跟着我们回了家,那天晚上我从阿妈口中得知她叫卡朵,到我们这里乞讨来了。晚上我们一家吃了晚饭,卡朵坐在长凳末尾,那里照不到油灯,再加上她穿着一身黑裙子就像是融进黑暗里的影子,只听到她咀嚼糌粑声,却看不见她人。
在那之后卡朵一直住在我们家里,阿爸找村里的木工扎西修了一张床放在一楼粮仓的空地上,卡朵就睡在那里。卡朵到来之后还没过半年村里就有了一些传言,其中就有很多人说卡朵是我跟哥云登的未婚妻,由于当时年纪尚小我经常把这件事信以为真,不知在私下跟哥云登问过多少回这件事是否属实等一些愚蠢的问题,即使我哥每次都会很肯定的说这只是村里那些无聊的人为了逗孩子而开的玩笑,但每每看到那些人一脸认真说卡朵就是你的媳妇时我又不得不再找哥哥确认这只是他们的玩笑话,这样的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在卡朵来到村子的第二年的某天不再是哥云登我两的未婚妻了,因为村中某些个猫头鹰发现格敦老爷子每到夜里就会光顾我家,这件事我们家里人是不知情的,但不包括卡朵。虽然我已经猜到格敦老爷和卡朵在私底下发展着见不得光的关系,但还是在外人眼前假装不知道。
这天格敦老爷照旧来到学堂给村里的年轻人教藏文,他站在那张老旧的木板前说:“同学们,上课!”
我们站起身大声齐喊:“感谢吞弥桑布扎的贡献(藏文字创始人吞弥桑布扎),老师好!”格敦老爷在课堂上讲述了先人的历史,他的演讲还是那么的富有感染力,台下的我们各个都听得入迷,仿佛身临其境。等到下课后我还沉醉于那些遥不可及的历史人物,我故意待在最后,等同学们都走了以后我找到正在收拾书本的格敦老爷说:“格敦老爷子,我能借你的历史书吗?”
“当然,这没问题。”他爽快的答应了,“但是你还回来的时候书本不能有缺损!”他又补充了一句。
“好的,保证不会有破损。”我肯定的说。
这次单独找他借书只是我的借口,其实我还有另一件很难开口的问题,就是关于他和卡朵的传言。格敦老爷正准备走出学堂的时候我叫住了他:“你...跟卡朵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毫不犹豫的回答了我那吞吞吐吐的问题,“我的爱人已经走了将近十年,这期间我从未碰过女人,这就是我对她的爱…”他的话讲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他又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要是我懂呢!”我反驳道:“你说,我应该...能懂。”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懂不懂就不是我说了算。”格敦老爷见我这般执着就讲了一些在当时我似懂非懂的话,清楚的记得他当时说:“我爱上了卡朵,这就是事实!当然我也有了重新爱一个人的勇气,对于我那离世的爱人,十年时间过去了,我觉得无愧于她。”格敦老爷坐在长凳上看着我手里的藏文书本后说:“找我借书是为了问这个吧!”
“没有没有,是真的要借书,顺便问一下这个。”我发现格敦老爷知道了我的目的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匆忙解释道。
“不用不好意思,今天你不问,明天还是会有人来问我的。”他用温柔的语气说:“你把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吧,我认为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我愣了一会儿,格敦老爷已经起身离开了,我才往门外喊:“好的,不是见不得光的事。”
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了我哥,又讲给了仁青旺扎,还没过几天时间这件事就成了村里玛尼石堆旁人群中最火热的话题。
人总是在知道了某件事情的真相之后就不再对其感兴趣,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他们猜疑,造谣,传谣的价值。格敦老爷和卡朵的事情真相大白之后没过两天时间村民就很少再提起这事,就像是冬天过后人们不再提及寒冷一样。
虽然格敦老爷和卡朵的关系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但还是有一群无聊的大人开玩笑似的对我说:“你们兄弟俩的卡朵被格敦给抢走了。”在当时我痛恨他们开这些无趣玩笑话,却也无可奈何,我的内心几乎要崩溃。后来由于我害怕村里人看见我在和卡朵讲话,又扯出一堆有的没的传言来,所以我一直在有意的躲开卡朵,避免跟她搭上话,甚至避免跟她有任何交集。
阿爸发现了我在故意躲开卡朵后找到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他们几句玩笑话就把你整的这么难受了?”
“可是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那些!”终于可以宣泄出憋在心里的痛楚,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我恨死他们了,他们都是狗娘养的!” “他们凭什么说卡朵一个老妇女是我的媳妇。”我边哭边说,阿爸平静的看着我哭,直到我停下哽咽,他说:“在他们面前你越是表现出不舒服,他们就会越兴奋,越是会说你。”
“你要是表现的无所谓,他们就无法在你身上找到乐趣,自然就会停下那些你认为伤害到你的言辞。”
“好,那我试试!”我听从了阿爸的教导,决定不再让村里人的玩笑话影响我的心情。
几十天过去后我发现阿爸讲的方法竟真奏效了,村里人发现我不再关心他们的玩笑话后逐渐消停了下去,没再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