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历经两个世界,过去三年那个世界充满单调的哀伤,总叫人试图逃避。现在这个却复杂许多,有悲剧的爱、寂静的舞会、丑陋的善人,更多有简单勇敢的人们在拥抱未来。这一切都令我着迷,因此我一直热衷于它们,并且会亲身深入每一种不同的场景,扮演个不起眼的角色,像个夜猫窥探路径我身边人的生活。
离开山洞后沿着河谷走了一天来到一座村庄,我走进其中一家乞讨点糌粑吃,家里的一位老人很是欢迎我,见我是讨糌粑吃便说:“现在是个好时代,自从金珠玛米来过后我们每家每户都分到了田地,不用愁于没糌粑吃。”他给我倒上一碗清茶,又佝偻着身子给我盛了一碗糌粑,接着继续道:“我的几个孩子都去田地里收青稞去了,我还给我的大女儿找到个好男人,他也在田里干活,我家秋收的人多的很嘞!”老人家是个话痨,一直说个不停,我吃着糌粑不怎么顾得上接老人家的话,只好“嗯!嗯!”的应着他。
老人家讲完他的幸福又开始问起我的遭遇,我简单讲述过去几年的经历,他对我的遭遇表示可怜。当我提到我取了江村的性命时,老人家先是念经祈颂,之后又极为矛盾地讲江村的种种恶行,当讲到他妻子还曾被江村侵犯过时还对江村恶语相向,总而言之他是希望江村死去,只是这与所信仰的佛教生命至上有着正面冲突,因此老人家在明面之上不便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看他如此纠结,我就说:“江村这是恶有恶报,他在过去三年内对我们也是极端的恶,他该死!”
“唵嘛呢叭咪吽……”老人家在接我的话之前念了几遍六字真言后顺接我的话说:“对,他那样的恶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恶报。”
“你老人家还是大善人,即使对江村恨之入骨,还是会为他念经。”我故意讲道。
“唉,算是吧!”他立马握紧手中的佛珠串,更卖力的念经。
之后他不怎么讲话,我赶紧吃完糌粑,准备离开,他给我装了一袋糌粑,叫我在回家路上吃。
上路没几天那袋糌粑已经吃完了,于是只要遇到村庄乡镇我就停下来乞讨些糌粑填饱肚子,顺便问回家的路。经过十几天的路程我来到了边坝宗境内,脚下的土地开始呈现出红色,见到红土地我更加确信我离家乡不远。
不久我来到叫做普玉的村子,听说这附近有圣湖,且三个湖泊各有其色,那三片湖叫“三色湖”。我停下回家的步伐去寻找圣湖的所在地。这时节人们刚好秋收完,很多人都在自家门口的角落里歇息,见到我走来就用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或许是因为我背上有把长枪的因,走过去问他们路时都背对着我,没有要与我搭话之意。我没解释,离开那座村庄沿宽广的河谷继续前进,穿过一片古老荆棘林,又在一座山脚下碰到个村庄,村里房子紧凑的建在一块,这倒是像我们村子的模样。骑着白玛走在房屋之间狭小的道路上,这村子也是奇怪,大白天的见不着一人,继续走完一条笔直的路,到尽头拐了个弯。巧了!一块小菜地里有两个孩子在给菜浇水,他们看到我后朝我打招呼,问我找谁。经过一番对话,我知道了圣湖所在。可那两个小朋友对我充满好奇,似是探索到新奇的玩意儿,我要走时还拉着我要我再讲讲我的故事,最终只能以时候不早为由匆匆离开。
远离村子,远远看见一帘瀑布从崖口倾泻而下,水在半空中显出白色,如同煨桑的浓烟倒流回大地,砸出云团。向着瀑布靠近,敞开的山间终于现出湖泊,湖畔青草盛长,牛群散在其间悠然自在。走近了看,湖里面有鱼群游动,几条鱼还窜出湖面翻个身又钻进湖中。湖面映出蓝天,有孤单的云团在水波上荡漾,清风一袭水面,波纹更细更长,云团也散了去。牵着白马走上一条湖畔小山路,山上长满杜鹃树还有松树,只可惜杜鹃花早已凋谢,不然定能赏见杜鹃满山烂漫的景象。山中也有我叫不出名的树木,湖周边的山都很繁茂。爬到一座小山之上,往下俯瞰三片湖的景观尽收眼帘,只是这湖的颜色中我只看出黄湖和黑湖,没看出所说的白湖。
看完湖泊我又爬上另一座小山,这山的山顶有建筑遗址,听说过去是座颇章(藏语中意为宫殿),现在看已是荒废良久,破败不堪。房子的一侧沿崖壁建成,墙体比我张开的一个手臂还要厚,看其大体的建造格局看,真是巍峨壮观。
鸟在风中自由,当然,风自我意!三色湖果然如传言般景色秀丽,见过湖泊,我便决定不再回家。
金珠(藏语中有解放之意)。突然的欣喜,是想到金珠这词,现如今西藏已全面解放,正是大好年华,这片土地又如此多姿,我大可不必倾于回到家乡,我要浪游天下!我给白马重新取名叫金珠,在往后四年的时间里骑着金珠走了很多地方,见证到如种子迎来春雨似蓬勃新生的西藏,这是我生来于世最美好的相遇。
虽说是决心要浪游,可内心里还是念有故乡的亲人,因此我借纸和笔对家里人写了封书信,表以我仍平安,无需担忧。信交给一名常年做牛羊生意的男人,希望他去谈生意时将信封交给我的亲人。
做完这一切我再一次远离了家乡的土地,趁着还未到下雪天,翻越过夏贡拉山,一路向西走去,没有目的地。走了几天时间,在一片满地长满荆棘树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这里碰到了一位唱诗人。那天刚好是藏历十五,我走进坐落在一片宽阔河谷间的村子,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石块堆砌建成,房顶用铁皮盖成锥形,这般建造风格我也是第一次见。
走在村中的道上,在不远的一片草地上围坐着一群人,走近发现人群中间有位中年男人正在唱格萨尔王史诗,我把金珠拴在一棵树上,围着人群坐下来。我刚到时那位唱诗人已经要收尾了,他睁开眼望向远方,仿佛有诗中的英雄在他眼中浮现,举起左手五指并拢伸到空中声音高亢,是丹玛大将(格萨尔王手下的大将)的神箭射中魔鬼的胸腔,从马背上重摔下来……围坐的人群欢呼起来,还有小孩站出来模仿射箭姿态。
诗唱完了,人们从曲巴袋中拿出各自带来的施舍物放到扎巴跟前,其中有一个人放了五元钱上去,仲肯(藏语中意为说唱者)扎巴马上捡起来还了回去,说:“谢谢你的施舍,但这我不能收,我只需一点糌粑,茶叶即可。”那人还是要坚持仲肯扎巴收下那五元钱,互相推脱,仲肯扎巴最后都没有收下那钱。没一会儿人群都散走,只留有仲肯扎巴和我还在草地上。
我身上没有能给仲肯扎巴的东西,我不好意思的说:“听了你的诗歌,却没有施舍物,真是不好意思!”
仲肯扎巴用他那沧桑却带有温暖的眼睛看到我说:“不必不好意思,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不去哪里。”
“不去哪里?”
“我没有目的地,是个流浪人。”
仲肯扎巴低下头接着说:“听你口音像边坝那边的,却往这个方向来,为何会流浪呢?”
“也不是,这不解放了吗,我就想走走。” 扎巴又问我;“那你家里人?”
我又一次给人讲了我的故事,仲肯扎巴听完说我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么多,现如今还有这样的景愿确实不错。这时的仲肯扎巴已经走了半个西藏,很多神山圣湖他都去转过了。
“那你的妻儿呢?”
仲肯扎巴听到我的问题眼中的失落□□的流露出来:“我的妻子在三年前因病逝世,我的三个个儿子前些天去另外一个村子乞讨,现在还没回来呢,还有两个孩子去转冈仁波齐神山了。”
正当我不知如何接话时,仲肯扎巴突然岔开话题。说:“我去过三色湖,是在边坝宗城附近吧!”
“哦!是是是。” “是在宗城那边,我前些天经过那里。”
接着仲肯扎巴仰起头说:“我在圣湖湖畔住过几天,是片好地方。”
结束了上一段话题后我问他:“往后你还准备继续游走唱诗吗?”
“当然,这是我最大的热爱。我要把格萨尔王的诗唱遍整个西藏。”
我不禁钦佩扎巴的毅力,他在过去几十年来日复一日都没停下过唱诗。我问他你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史诗可以唱出来,他就给我讲述了一段发生在他身上奇异的事情:在他年幼时的某天中午他在山上放养农奴家的牛羊,晌午天气炎热,耐不住太阳的暴晒,脑袋昏沉,就背靠一块大石头休息,醒来时竟整整过去四天时间,期间他只记得做了个奇怪的梦,有位骑着战马的勇士从天阙来到他的身边,说他是被格萨尔王选中的仲肯(藏语中意为唱诗艺人),随后就不由分说的抛开他的肚子,往内塞进很多的类似经文的书,那位勇士最后还对他说,要把史诗传遍西藏。自那后他就可以唱出许多的史诗,如果要让他把全部史诗一遍唱完可能需要好几天的时光才唱完,因此在平日里他只能选出某一片段来吟唱。
当天扎巴带我一起去找一家借宿一晚。由于扎巴常年四处唱诗,遇到他时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仲肯,受人尊敬,因此给我们借宿的那一家人接待我们去他们主厅坐客。
房子内墙上画着精美的吉祥八宝,加上房梁、木柱和柜子都上了彩,房间内格外精美,在主厅正中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半身照——**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瞬间涌上心头:竟是这样一个人改变了这么多人第二天的生活,这像是找到了我们最捉摸不透的宿命根源,而他在相框中略显庄严的注视世界。
我们吃过晚饭,他们一家的牛羊都圈在牛棚里,家里的主妇和几个女儿都回了家。这时,家中的最长者提议说扎巴给我们唱一个片段听听,仲肯扎巴也不好意思拒绝,给我们唱了格萨尔王赛马的片段。唱到中间段时天色已晚,家中的女子们准备睡觉,那位长者和其他人包括我都没听尽兴,继续在大厅里听诗。那位长者还让他的儿子拿来酿好的青稞酒,我们开始喝酒听诗,仲肯扎巴唱完后也一起喝酒,刚开始大家都说小饮几杯,再后来越喝越多,直到躺在地板上醉没了意识,才结束这场盛宴。
中午我从大厅的木床上醒来时其他人都已经不在大厅里了,我顶沉重着的脑袋往楼下走去,在院子里看到其余人在晒太阳。主妇巴永见到我说:“小伙子,你醒了!”
“脑瓜子还是晕乎乎的。”
“我去给你倒杯开水,你喝了会好点。”
“真是麻烦你了,阿佳!”
“多大点事儿,不麻烦。”
院子内栓着一只藏獒,体型庞大,见到我一个陌生人走来就朝我怒吼,那位长者叫它安静,它才落下尾巴盘卧在狗窝前的草坪上。看到藏獒,我的内心一阵刺痛,想起甲珠与我已是阴阳两隔,我担心它在轮回路上正受苦难,为能让它少受些苦,一直念经祈颂。这一天仲肯扎巴都在院子里唱诗,有很多的男人小孩前来听,我虽在听众群中,却无心详听。只要我一闲下来记忆就不打算放过我,那些离开的、我还念着的、没来的及道别的都会浮现在脑海中无法自拔。
等到仲肯扎巴唱完诗我就跟他讲了我要离开,他没问我要去往何处,只是抱住我的脑袋用他的额头贴到我额头为我祈祷:“愿你在路上万事顺意,无灾无病,小伙子!”
“会是如此,愿你也是。”
我抬起头看见仲肯扎巴那饱经风霜的面颊上显露温情,眸间默含真诚,而我们仅是一面之交,却是如此赤诚相待,这让我想起故乡的格敦老爷,他们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待人真诚最为一同,也因如此他们这类人有远高于众群的魅力。
道别过仲肯扎巴,我感谢了借宿人家的待见,他们提醒我出发后在夜幕降临前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不然野外有棕熊出没,一个人不安全。
我听取了他们的建议,在太阳渐显疲倦拉来暗色帘幕时寻到一户人家。家中有一对夫妻,我向他们说明来历又请求借宿一晚,夫妻俩看到我扛着一把长枪,先是有所防备,当我把长枪递到他们手上以明确我只是借宿一晚后他们才答应我可以在他们家住上一晚。
家中男主名叫次旺扎西,女主叫拉卓久西。这里是他们的冬季牧场,前几天刚搬来不久。他们有三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都住在家里,要穿过一条峡谷会到达那儿。晚上他们给我倒上了热乎乎的酥油茶,还端来糌粑吃。
饭后他们早早的准备睡觉,拉卓久西安排我睡在地板上,在地板上垫了个黑布,又给我一件厚厚的羊皮袄,等我躺下后熄了油灯,睡觉了。
早上走出房间时发现一场薄雪覆在大地上,雪没完全盖住青草:白色的大地上大片嫩草探出头。
我对站在旁边的次旺扎西打趣说:“春天了,青草刚探出头。”
“啊!”次旺刚开始没听懂我在讲玩笑话,“哦……哦哦!哈哈哈……是啊,很特别的春天。”
“是吧,这样的景象我是第一次见。”我继续说道。
“我也许见过,可不会像你这么注意到这些,也就没有啥印象。”他讲着视线投去远方说:“你得再在这里待个几天了。”
“为何这么说?我准备今天启程。”
“你是要朝西走是吧,你看西面那些山上都落了雪,那儿可不是像这里这么薄的一层,那里的雪可能盖过你膝盖骨,你要走过去,可能就真的‘要走了’。”
“这雪下这么大!可是还没有入冬吧!”
“这里没有入没入冬的说法,有时夏季的天也会突然飘来雪花,我们已经适应这样突变的天气了,何况现在是秋天。”
“这样啊!那这雪什么时候会融完?”
“化不完,但它会融化到人能行走的程度,一般下这么大的雪至少要等两天以上,人才能上山。”
“行吧!又得麻烦你们两位了。”
“不用这么客气,这两天你就跟着我去牧牛吧!”
“好!牧牛这块我可是很在行的。”
“是么,我以为你是猎人,没想到你还会牧牛。”
“哈哈哈……我哪会打猎!我是农牧家庭出生,可不会打猎。”
太阳出来,地上的雪肉眼可见的消融了,这时拉卓久西喊我们来吃饭,她蒸了一笼馒头,要想那馒头吃的美味,这吃法上也颇有讲究,你先要在碗里放一坨酥油,再往里面撒点白砂糖,最后把热乎的馒头掰成小块搅拌让酥油的奶香融入馒头里,上面还沾着白沙糖,一口下去,这馒头竟是带酸的!询问拉卓久西才知这面是用淡酸奶和的。这味道真是堪称一绝,那浓郁的奶香加上酸奶和出的面,再经过白砂糖的甜,混杂着多重味道,巧妙的结合在一起,吃起来回味无穷。我认为经起这道美味最主要的一点是用淡酸奶和的面,若是普通馒头加了酥油又加糖会显腻,而这馒头里的酸正好解腻,吃起来更顺口。
我实在喜欢这道美味佳肴,为此我在离开当天破了脸皮恳请拉卓久西再为我做一次这道美食。我拿出从江村身上取下来的银制刀鞘,做以回报,只是他们夫妻俩并未收。
次旺扎西见此说:“你可不能这样,我们怎么会为一顿饭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在这里相遇是我们的缘分,这缘分就足够你在这吃几顿饭了。”
我离开次旺扎西和拉卓久西的牧场后,我继续流浪生活,冬天也在不久后降临在高原上,我的流浪生活变得更艰巨,还好扛过大雪纷飞的冬,活下来等到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