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疲惫的身躯,金珠我们从寒冬渐入春天,冬季里金珠消瘦了很多,为能让金珠恢复体力,我在一段暖和的河谷停下脚步。这里完全是春的先驱地,青草遍地,冰已融水,一番蓬勃生机。
我把金珠的牵绳捆在草地里一撮小灌木丛上,自己就在边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由远渐进传来一阵轰鸣声,金珠被这声响惊的原地蹦跳,试图挣脱缰绳逃跑,我立马抓住缰绳,看向传来响声的远处,很快我看清那是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往这驶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被那庞然大物吓得不轻,准备骑马逃跑,这时我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塔洛!是你吗?”那是小达瓦?我骑着马回头看去,车上又传来小达瓦的声音:“塔洛,是我,你别走!”
这下我敢肯定那是小达瓦无疑,下马寻找小达瓦身影。卡车停在不远处,从副驾驶室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朝着我奔来,那就是小达瓦!
“真的是你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达瓦停在我面前兴奋的讲,“要不是你给家里寄了封信,我都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了呢!”
“我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回过家?”我连问道。
“我已经回过家了,至于为何在这里,那得从跟你分别以后遇到金珠玛米说起……来!先不说这些,我给你介绍一下金珠玛米。”小打瓦侧身让出站在左后侧的人说,“这位是带领我们修路队的负责人张班长,张建华……”
小达瓦介绍完后那位姓张的班长伸出手说:“你好!”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目光转向小达瓦,他反应过来我听不懂,解释说:“哦!是你好的意思,他要与你握手。”
“哦哦!”,“你……你……好。”我用双手握起他伸出的手,嘴中努力憋出他刚给我说过的“你好”来回复他,他伸出另一只手贴在我手背上,由于我讲出的你好太过搞笑,惹得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我又用藏语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叫塔洛。”
这句话对方竟听懂了,点头说:“哦…哦…塔洛,塔洛!”
小达瓦在一旁对我说:“学这么快!”
“这不很简短的一句话吗?”我得意的反问小达瓦。
“可这是你第一次讲汉语吧!”
“是啊!但这句话不是很简短吗?”
小达瓦摇晃脑袋笑着说:“虽然说是简短,但你这学的也太快了。”
“别纠结这个,你这是要和这些人去到哪里?”我问小达瓦。
“修路,我们这是在修路,刚好要从这段河谷修一条连接芒康和江达的公路。”
“你看后面那东西,没见过吧,那东西叫卡车,可以载好多人,跑的比马儿都快,只是要在很宽的路上才能行的通。我们修路就是方便卡车通行,金珠玛米说要发展西藏就得先发展交通。”
我对小达瓦讲的话理解很迷糊,但还是点头应和:“哦哦,是这样啊!”
“你背上的枪是怎么来的?”站在小达瓦身旁的另一名叫扎西曲加的人和那位姓张的队长交谈了好一段时间后问我。
“这个啊!这是首领洛松顿珠给我的。”我从背上取下那把枪说道。
扎西曲加听到我的回答后又对着张建华讲汉语,应该是在翻译我的话。
“你不能私自带枪,你得把枪交上来!”扎西曲加严肃的说。
“为什么,我凭什么要把枪交给你。”
“不是交给我,是交给金珠玛米。”
“那你这语气也不对啊,是我抢了你的不成!”
扎西曲加正了正他那皮革大帽,斜着头从压的很低的帽檐底下亮出他那双大眼,把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说:“年轻人,你听我说就对了,再说我哪里表现的被抢了东西,啊?”
“你这么称呼我?我看你这岁数也不比我大吧!”我对他直呼我年轻人这点很不满,“你要再敢这么叫我,我可要教训你。”
“你说什么,教训我?”扎西曲加的头斜的更歪,从帽檐下使劲瞪着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教训过我呢,你有胆给我教训个试试!”
小达瓦看我们就要动手打起来,穿到我和扎西曲加之间,说:“你们别再吵了,再吵要打起来了。”
我和扎西曲加被小达瓦隔开,我心头的气才慢慢消散,小达瓦劝我把枪给金珠玛米,说他们是信得过的人。听小达瓦这么说,我才把枪给了他们。
交完枪扎西曲加主动找我和解矛盾,他还邀请我参加修路队,小达瓦也想要我加入修路队,我想现在这样流浪也没目的地,大不如跟他们一同修路,再说这队伍里还有小达瓦在,这样我的身边也有个熟人,可以互相照应。自那之后我跟随修路队挖山架桥,筑成了一条蜿蜒盘旋的公路。
到晚上我跟着他们吃饭,队里所有人热烈欢迎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样融入集体的速度超乎我的预料,队里每个人都很热情,也都照顾彼此,更让我意外的是扎西曲加对我的经历非常感兴趣。
“哎,塔洛!听达瓦说你是独自一人从土匪那儿逃出来的,给我这位帅哥讲讲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呗。”扎西曲加绕过篝火坐到我身旁问我。
这会儿扎西曲加摘下了他的皮革帽,他将一头浓密的短发梳成背头,那精致脸庞正对着我,凹凸有致的额头上火光闪动,目光定在我身上破烂不已的曲巴,又说:“我这儿有一条多余的曲巴,你穿上吧,你这也太破了。”
从他言行举止间透出对自我迷恋的傲娇,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在与任何人交际时表现的洽然自得,但也是这样的率直让刚接触他不久的我误以为他在自认高人一等,内心里对他难免是有些抵触。
“我这条曲巴还能穿,过几天去到乡镇我要重新买曲巴,就不穿你的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
“那好,那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是去年夏天……”
月光下河谷间,潺潺流水在风中敲打石子,传来高低不一的音,其中伴杂着我那小段经历。
“你杀了江村?”小达瓦和扎西曲加惊叹不已。
“对,是用今天收走的那把枪杀的。”我冷静的说道。
“天呐,你竟有这般胆魄,看不出来啊!”扎西曲加站了起来,借月光再一次仔细打量我。
“是迫不得已!”我坐了起来,继续说,“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不管是谁都会干同我一样的事。”
“那不一定,如果是你,你敢吗,达瓦?”扎西曲加问小达瓦。
“杀人!”小达瓦惊道,“我不敢杀人,应该不会!”
“你听,达瓦他不敢。”扎西曲加指着我说,“老实讲,我也不敢,再说那可是江村。”
“那是你们没面对过我当时所经历的危险,要是你真正面对那种事,你是不得不有所行动,来确保自身安全。”我坚定反驳了他们两个的想法。
深夜里扎西曲加还要我细致讲述住在山洞里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第二天他就把这件事传到了所有修路队员的耳中,而且他不是简单复述我的经历,他在我的经历上添油加醋,把我形容的神呼其神。
张队长知道我杀了个叛乱分子头目,找我确认完,裂开嘴笑道:“没想到我们修路队里竟隐藏着一位英雄……”
一旁的扎西曲加翻译说:“队长说你是英雄,他要把你杀了江村这件事报到中央,你会获得金珠玛米的勋章,你以后就是金珠玛米了。”
“要给我什么?”
小达瓦回答我说:“金珠玛米要给你颁奖!”
“颁奖!就因为我杀了江村?”
“你杀的可是江村,大恶人!当然要给你颁奖了。”张队长的话扎西曲加翻译给我。
“我不要,我杀人本就罪孽深重,我怎能因此拿个奖?”我对他们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极力拒绝金珠玛米给我所谓杀了江村的奖。
“这可是金珠玛米的功勋奖,你为何拒绝呢。”还是扎西曲加翻译张队长的话。
“我不是为了大家杀江村,我是因为自己的恩怨杀的他。”我解释道,“我很感谢张队长你的好意,但这奖我是坚决不能领取。”
“这样啊,那就不报到中央去了。”张队长语重心长的讲,扎西曲加最后翻译给我。
此后除扎西曲加会偶尔感叹我不应该放弃解放军的勋章外,队内其余人不再提起这件事,反倒是我杀土匪江村那段故事他们逢人便讲,甚至已经有多种不同版本流传在我们经过的地方,其中有一个版本我自己都听的入迷。
现在我可以将此分享给读者们:塔洛是个常年在外狩猎的青年,他住在一个背靠石山的洞穴,有天他像往日那样去山林打猎,可一上午都没有寻到猎物,时间匆匆,转眼太阳西移,残阳探照林间,塔洛借林缝射来微光,试图在太阳落山前寻到今天的猎物,塔洛轻步穿过一片松树林,来到一处被树林包围的空旷地,他眼前草地上正有一头雄鹿啃食青草,雄鹿察觉有人靠近,停下啃草,抬头看向塔洛,它没有因为见到塔洛而惊跑,再一次低头啃草。夕阳即将逝去,塔洛借助最后一点光线卧在草地上架起猎枪瞄准眼前认真觅食的雄鹿,“砰!”一声枪响过后夕阳落下,塔洛艰难地扛起奄奄一息的雄鹿返回山洞。
夜里洞内火光闪动,塔洛安放好雄鹿尸体,正准备睡下时洞外有人叫塔洛的名字,塔洛好奇是谁会寻他来到这里,起身准备往洞口走,这时从洞外迈进一只大脚,那人俯下身子走进洞中,塔洛见是个陌生人警惕性拿起猎枪,那人自顾盘坐在火堆旁,静静看了会儿放在一旁的雄鹿尸体后开始讲话:“你就是塔洛啊,我听人说你是打猎高手,今天特意来找你买个鹿肉,真是走幸,你竟猎到这么大一头雄鹿。”
“买肉啊,这大晚上我也没有精力处理这头雄鹿,除非你是要把这整具雄鹿买走,话说在前,这鹿我可是要卖一笔不小的价。”塔洛对那人说道。
“如此啊,我今晚没带多少钱,看来只能明天再来了。”那人说着从一旁把一根搅火的铁棍插在火堆里。
“既如此你明天再来吧,我会把鹿肉切好,你可以买少点。”
“好的,那我先告辞了!”
陌生男人离开了洞穴,塔洛注意到那人把铁棍插在火堆里,他意识到那人来者不善,等到那人走久后塔洛开始搬些石头排成人形模样,再将身上的袍子盖在上面,而他拿着猎枪走出洞穴藏在洞口一块大石头背面。
半夜三四更他发现那个人果然回来了,还牵着一匹白玛,白马被那人绑在离洞口不远的一棵树上,随后那人就轻轻的走近洞口,在外面观察了一会儿后轻手轻脚走入洞内,拿起在火堆里被烧成通红的铁棒来回用力插在袍子上,很快那人就发现自己被骗,慌张的走出洞穴,这时塔洛架上猎枪对准那人就开枪,那人慌张的跑向山林,企图用树木挡住子弹,塔洛在其后紧追不舍,很快塔洛惊讶的发现那人的后背竟是空唠唠没有内脏,几排肋骨裸露在外,塔洛觉得不可思议,更是有些害怕,他停在原地对着那人连续开枪,没有继续追赶。
塔洛发现那人把白马落下了,便将白马占为己有。有人传说当晚那人是山神,塔洛猎杀了山神的雄鹿,是山神报仇来了,还有人说那匹白马从来不会累,是山神的坐骑。
这就是令我痴迷的故事,后来这故事在很多地方都广为流传,叫人听的好不快活。
修路队以河谷为起始站开始朝芒康开辟一条可行驶卡车的宽路。前三个月我们修路任务进行的特别顺利,期间我给家里捎去了两封信,哥云登给我寄来好几页家书,阿爸给我寄了足够我生活好几个月的钱,但在信中并未找到阿爸的字迹。阿妈寄来一件她编织的羊绒毛衣,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每到天冷穿上它,就会像是投进阿妈怀里温暖如春,几年后的某天我把它寄给了一位姑娘,再后来我没再拥有过它。
路在修到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再难以人工挖掘,张队长只能拿出一包炸药开山,张队长在上体上安放好炸药,准备接引火线时发现不够长,他叫我们退去几里地,他准备给点火,然后跑出来。
大家都觉得这样太过危险,可眼下只能如此,有几个金珠玛米挣着自己来点火,可张班长最后并未答应,下死命令叫我们都退去。
我们远远看着班长点火,点上火线他立马往我们这儿跑,可过许久也不见那炸药包爆炸,班长只好重新回去点火,火线再一次被点着,班长回头跑向我们。
山体炸开了,班长拼命奔跑,一块块炸飞的石头从天而降,班长被一块小石头砸中背部倒了下去,我们赶紧跑去欲要救人。
“回去,我命令你们给我回去!”班长趴在地上着急的朝我们大喊。
我们几人救人心切,不顾班长命令有跑过去,可没跑多久,一个片状石头落在了张班长头上,石头插在头上没有动静。等山体没再有滑落石块时,天地间传来一道道哭嚎声。班长死状惨烈,那片石头在他脑袋上裂了一道口子,有鲜血和姜黄色的液体从中流出。
几个解放军带着班长的尸体离开了山谷,他们说要送班长回家,最后叮嘱我们一定要把这条路打通。
夜里我和小达瓦坐在草地上,他很悲伤,久久都有大哭后的哽咽。
“从没想过班长会为修条路而死。”我对一旁的小达瓦说道。
“他会上天国,他曾经说过能为人民服务甚至为此牺牲的人就是最可爱的人。”小达瓦回我道。
“为人民服务?”我惊叹道,“多么伟大的信念呐!”
“对,所有金珠玛米都是这么说的。”小达瓦说,“我刚听到这样的话也十分疑惑,今天见张班长的行为我才发现金珠玛米是真真切切的在为民众做奉献,甚至生命!”
正是有许许多多张班长这般的人存在,人类才有前进的路,有更宽广的路走。
夜里和小达瓦聊了很多关于解放军的事,突然我想起夏卓措,就问他:“你带解放军去找首领洛松顿珠,那有没有见到夏卓措?”
“见到了!”
“那她怎么样了?”
“放心吧,她被解放军救走了,还给她分了牲畜和钱财。”
“那太好了!”,“旦秋呢,旦秋他跟夏卓措一起了?”
小达瓦略显疑惑的看了我一眼说:“没有,旦秋跟着江村反抗解放军,早死在乱抢中了。”
“可夏卓措怎么办!”
“你还爱着她?”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心疼她。”
“那就是你还爱着夏卓措,但是我跟你讲,她已经怀了旦秋的孩子。”
听到这话后悲伤像凌厉寒风穿入骨髓,我自心底叹起:“是吗,她都怀上孩子了啊!”
“我已然无法再爱她。”
自那以后小达瓦和我都默契般不再提起夏卓措。
张班长离世后我们没有停下开凿山路,修路队大伙都一致留了下来,整整一年之久才把那段路打通。
修完路不久修路队就解散了,大家都各自去走人生下一段路,我又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