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辞撑开那把重新被哑奴收在房中的伞时,已经过去了十日,院中少有人来,只有个怯懦胆小的婢子,总是趁着天微亮时过来打扫。
寅正,“吱嘎”一声,饱经风霜的老木门发出一声异响,沈辞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喘息,做噩梦了。
动静吵醒了卷缩在罗汉榻上的雨竹,她揉了揉眼,含糊着:“娘娘?”
沈辞下了床,穿上鞋,对着困倦的雨竹,温声道:“没事,我去院子里坐会,你睡吧。”眼看着雨竹想要挣扎起身,沈辞连忙将人按了回去,“放心,我不出院门。不会有事的。”
雨竹这才放心躺下,头一歪就睡了过去,沈辞心中叹息一声,这丫头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管着小院内外事,实在不易。
来人一直都是那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沈辞头一次见她时,穿着粗布麻衣只敢埋头扫地,叫她一声就“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头磕地得求饶,倒吓得沈辞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哑奴递给她一块昨天晚上剩下的蒸饼,这丫头也不敢接,直到沈辞说了句“拿着吧。”
那丫头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怎么吃的这样急?”沈辞忍不住劝了一句,“慢些,别噎着了。”她话音才落,这丫头就已经囫囵吃完了。
大约是吃了蒸饼,又许是沈辞露出的和善,这丫头露出一副笑模样,有些拘谨道:“婢子谢过娘娘赏赐。”
一连十日,沈辞也习惯了多留一块蒸饼给她,她也放松了许多,进门就沿着廊下洒水浇湿了地,就着微微亮的天光打扫了起来。
不过寅正三刻便都打扫干净了,这才看见沈辞身着雪白中衣坐在廊下,手中摇着蒲扇,带起的风抚过乌发,像她见过村庙酬神时的观音娘娘。
沈辞见她忙完,才招了招手:“福子。”
“娘娘。”福子将扫帚放在地上,走近就要跪下请安。沈辞抬手止住了,指了指身侧,道:“坐下,咱们说说话。”
福子不敢坐下但也不敢不听吩咐,便就地坐在了台阶上,只敢微微抬头等着问话。沈辞见识过她磕头告饶,满嘴规矩的样子,倒也不勉强。“你进府多久啦?”
福子掰着指头数了数,才回道:“回娘娘的话,婢子前年冬天卖身进府的,一年半了。”
“家里遇到难处了?”不然也不会卖儿卖女。
“前年冬天连下了十天大雪,闹了雪灾,冻死不少人。婢子家穷,养活不起,正好见王府买粗使奴才,这才有了一口饱饭吃。”福子神色满足,沈辞看着她满手的老茧,眼眶忽得有些发热。
“在王府,过得还好么?”沈辞看着她湿透的额角,蒲扇朝着她的位置扇了两下。
福子一时怔住,好不好?应该是好的吧,去年夏天大旱,家中收成减半,不得已又卖了一个妹子。
她两月才能得一日休息,酷暑天,只能攒下前一日的吃食带回家,见母亲和仅剩的妹妹直咽口水也不敢吃一口的样子,她是到了福窝了。
父亲吃完后,又将她叫到身边训话,叫她在府上不要得罪人、要嘴甜、要勤快、要能吃苦,庄稼人最能吃苦了;要是哪日王府不要她了,家里也养活不起,寻个出得起聘礼的就出门子吧。
她没说话,她是后来才晓得,王府只要签死契的下人,她生是李家的人,死却是王府的鬼。
“怎么不说话?”
听到沈辞的声音,福子回过神,嗫嚅着:“婢子能卖身到王府,是几辈子修来的福。”
蒲扇摇了摇,沈辞才试探道:“府上的王爷、侧妃和小主子,你见过吗?”
福子摇摇头,府上一年半了,即便不得待见,这些事她也听其他婢子说过的,“回娘娘的话,王爷身子弱,寻常是不出门的;小主子又是王爷唯一的孩子,身份贵重,婢子一个粗使丫头……”
话未尽,但沈辞也明白了,“宁侧妃呢?”
“去年冬天过节,侧妃、侧妃恩赏府中下人,婢子只远远看过。”福子看着沈辞,有些雀跃,“可娘娘您看着像是酬神的观音!”
见沈辞没说话,福子有些慌,壮着胆子瞄了一眼沈辞的脸色,见娘娘神色平和,又语调欢快地说:“虽是侧妃得宠,可等到王爷、王爷那时,只有娘娘能陪伴在王爷身侧,和王爷一起在天上做神仙、神仙夫妻。”
殉葬?好!好!好!这是给她干哪来了?她忘得差不多的历史知识告诉她,殉葬起源于商,秦汉以后势微,明初结束殉葬制度,清朝又起。她翻过箱笼里的衣服,不是商,反而更像是唐时期,可唐朝无殉葬啊。
“你觉得这样好?”沈辞见福子脸上竟有向往之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婢子身份低贱,是不配伺候王爷和娘娘的。”福子说得诚恳,仿佛只要身份够了,就会心甘情愿赴死。
沈辞只觉毛骨悚然,这位王爷听着像是没多少活头了,她得想法子。要她殉葬,那她实在说不出“来都来了”这四个字,也无法继续麻痹自己,觉得这样清闲的日子也还不错。
她得离开,这哪里是王府,这是吃人的血窟!
“娘娘,时辰不早了,婢子还要去后院打下手。”福子由坐变跪,恭敬请示。
沈辞回神,摆了摆手,“耽误你的事了,去吧,去吧。”
“婢子不敢。”拿起扫帚,退出了小院。只留沈辞呆坐在抄手游廊上,神色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咚——咚,咚,咚,咚!”,“早睡早起,保重身体。”最后一次打更了,更声也没唤回沈辞的心神。
直到雨竹打开了房门,“哎呦,娘娘,您怎么在这坐着呢?婢子该死,竟没察觉到!”说着,就扶上了沈辞的胳膊。
死!又是死!
沈辞一把抓住雨竹的手,急切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要陪着我一起死?是不是?是不是?”声音嘶哑,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是!不是!一定要告诉我不是!心中的呼喊几乎破开身躯,可惜。
雨竹温顺地跪下,托着沈辞的手,虔诚的好像捧着她自己的神明:“婢子是要永远伺候娘娘的,这是婢子的福气。”
沈辞苦笑一声,站起身,又拉拽着雨竹的手,想把她拉起来,“陪我死?算什么的福气。好好活着,才是福气!”
“娘娘!”雨竹惊呼,神色惶恐,“您不要婢子了?娘娘一入府,婢子伺候娘娘快三年了,是婢子哪里做的不好,惹了娘娘厌弃?”
一时半会说不通这事,当务之急是不能混日子了,再这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指不定哪天谁就捧来归西三件套,任她挑选了。
“没有的事。我身边就你和哑奴,我不要谁,也不会不要你们两个的。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的话,卯正了。”雨竹小心翼翼地问道:“时辰还早,婢子扶您进去歇会?哑奴怎么没在娘娘跟前伺候?”
“我想自己在院子里坐会,就叫她回屋里歇着了。”沈辞也不知这样的做派是不是不同以往,但实在不忍心看两个小姑娘这么劳累,便在她们恪守的规矩里,寻一些机会,让她们歇一歇。
“娘娘素来宽厚。”雨竹微微顿了一下,复又道:“只是这样,便纵坏了婢子们了。”
“不过一点小事,哪里就纵坏了。”沈辞坐在圆凳上,编了个说头,“着风的那一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离开了王府,去了别处。带着你们两个,哑奴和你,每日给旁人做活,却不许我出去寻活计。日子不算富裕,但却过得十分开心。后来么…”端起桌上的冷茶,沈辞饮了一口润润喉咙,故意吊这丫头的胃口。
“娘娘,后来呢?”雨竹果然上当,忍不住开口问道。
沈辞稳了稳喉咙,“后来啊,你看中了一个后生,同他结了夫妻,生了一堆胖娃娃,其中一个特别会念书,做了大官,还替你请了诰命。”
雨竹羞得双颊绯红,“娘娘怎么还拿婢子开玩笑,婢子哪有那样福气。”
“万一呢?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兴许你就是个有后福的。老天叫你活一世,总要给你些甜头尝尝的。”沈辞笑了笑。又道:“这一病,我都有些糊涂了。你说,王爷就一个子嗣,我这个正妃形同虚设,宁侧妃怎么没接着开怀呢?”
“王爷终日病着,也就初十、二十两日才召见一次宁侧妃,大约也是因为小主子的缘故。”雨竹怕沈辞顾虑,又道:“后院两个侍妾,也见不着王爷。”
“都见不着王爷,这日子可真有意思。”沈辞悠悠叹了句,“也不知王爷带不带帽子?”
雨竹不解:“这大热的天,王爷若是戴帽子,岂不捂得慌呢?”
“万一呢。”沈辞低头一笑,又正经问话:“对了,你上次说,我这病了,你去取药也没被管事婆子们刁难?”
“是呢。”雨竹想起那日,“不过就是说错了话,挨了一巴掌,就顺利拿了药。若是放在从前,那群管家婆子们再没这般好说话的。”都是她求了再求才能拿到东西。
“娘娘,时辰不早了,婢子得去大厨房拿朝食了。晚了就没什么东西了。”雨竹估摸着时辰。
“去吧,去吧。”沈辞点点头应了话。
独她坐在廊下,心中万般思绪:按通常争斗来说,她病重,正是让她悄无声息没了的好时机。
但宁侧妃却给她请了大夫,不管内心如何想,但落到实处,她不希望自己死。要么,她死了也无用,王妃的位置这位侧妃依然坐不上;要么,自己背后牵扯过多,不死无事,但死了立马就要出事。
不管如何,静观其变吧。
沈辞没想到的是,她和这位有子有宠的侧妃第一次碰面很快就来了。雨竹去了一趟大厨房,回来神情欢喜,开口就是:娘娘,天大的喜事!
神都的圣旨虽还未到,但府中下人不知从哪听了一则流言:王妃怕是要得宠了,皇上寿诞在即,要召王爷带着王妃和小主子回神都呢。王妃貌美,这一去,得宠还不是轻而易举。
“下人里传开了?”身子不好的废王淡漠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婢。
“回主子的话,都传开了。”
“下去吧。”杨佑捻着手中的佛珠,眼神却看向了炕桌上的香囊,上头绣着一对鸳鸯,交颈缠绵,忠贞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