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窗外的天光由熹微转至明亮,又渐渐染上暖橘的暮色,如此循环往复了数日。
他卧于榻上,日月更替,而他的岁月却仿佛凝滞在明月殿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左臂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那日巷中的惊心动魄,以及随之而来的、比刀伤更让他心绪不宁的帝王之怒。
苦涩的汤药一日三次,从未间断。御膳房送来的滋补汤品也极尽精细,人参、燕窝、鹿茸,流水般送入,皆是宫中上品。范公和阿青、小顺等人更是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衣食汤药,无一处不妥帖。
只他心境如在苦寒之地,极目而去,皆为冰封荒芜。
皇帝那日离去后,再不曾踏足此处,而他也似笼中伤鸟,只知羽翼被缚,处处阻滞,未晓外界春秋。
那夜情景屡屡重现于他梦中,煎熬着他的心性血肉,醒来之际,唯剩深深的自嘲。
他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被强掳入宫、用以羞辱的男妃,一个恰好有些用处、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棋子。皇帝的关心,或许只是对所有之物的一点爱惜;皇帝的安排,又与他何干?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中,又谈何插手,谈何“同心同德”?
那枚雕龙碧玺佩静静躺在枕边的锦盒里,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触碰。那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那夜纠缠的温度,提醒着他那些不该有的悸动和奢望,如今只显得无比讽刺。
他偶尔也会想起她,不知她与小公主可还安好,是不是已度过生死之劫。可笑的是,竟是自己也沦落到这般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地步,他才终于明了为何昔日那个明媚如春花的少女,为何变成连微笑也化不开哀愁的模样。
这份全然的被动和无力感,比身体的伤痛更甚,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神。他只能日复一日地躺着,望着窗外那片不变的天空,任由苦涩与茫然在心底蔓延。
日子就在这汤药、静卧与无尽的胡思乱想中,一日日滑过。他手臂的伤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不再那般剧痛难忍,只是依旧使不上力气,厚厚的纱布也尚未拆去。
这日午后,他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闲书,心思却早已飘远。范公在旁低声与阿青交代着什么,殿内一派沉寂。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平静。
“方公公来了。”
他闻言一怔,手中的书卷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门口,果然见方墨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内侍官服,面容冷肃,只是目光扫过他时,似乎在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上多停留了一瞬。
“方公公。”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君侍不必多礼,好生躺着。”方墨抬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动作,随即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范公在稍远处侍立。
“不知方公公此来……”他心中不免忐忑。
方墨在他榻前的杌凳上坐下,神色平静无波,缓缓道:“君侍的伤势,御医每日都有回禀陛下,陛下甚为挂心。”
这句开场白让他心头微动,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低声道:“劳陛下挂怀,臣惶恐。”
方墨微微颔首,不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陛下有旨,三日后,将在清辉阁设家宴,一来为庆贺小公主情况渐稳,二来……也算散一散近些时日宫中的沉闷之气。陛下特意吩咐,请君侍届时务必出席。”
“家宴?我也要去?”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看向方墨。他如今这副伤病之躯,形容憔悴,如何能参加宫宴?更何况,皇帝前些时日才对他大发雷霆,此刻却又召他参加如此场合,这用意……实在难测。他不由问道:“方公公,陛下此举……臣这身体,怕是……”
“君侍的伤势,陛下自然知晓。”方墨打断了他的疑虑,语气依旧平稳,“陛下说了,君侍不必全程参与,只需露面即可。至于缘由……”方墨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自有考量,君侍只需遵旨便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堵死了所有追问的可能。宋瑜微看着方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疑虑更甚。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想借此安抚他,表示之前的怒气已消?还是想将他重新推到人前,看看各方反应?抑或是……这宴席本身就是另一个局?
他沉默片刻,终是压下心头万千思绪,低声道:“……是,臣遵旨。有劳方公公亲自前来告知。”
方墨站起身,微微颔首:“君侍好生歇息,届时奴会安排妥当。”说罢,便转身离去,留下宋瑜微一人对着满室寂静,心中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再起波澜。
三日之后,清辉阁中。
时值午后,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映出阁内精心布置的淡雅奢华。今日的家宴,名义上是为庆贺大公主情况渐稳,阁内并未张灯结彩,只在各处摆上了应季的鲜花盆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名贵香料混合的气息。
宋瑜微被安排在一个稍偏的位置落座。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是上好的,却无过多纹饰,只袖口与领缘处用银线绣了些疏落的竹叶暗纹。左臂依然用素色绸带固定在胸前,伤处被宽大的衣袖掩盖,但那份不便与苍白的脸色,还是让他在这群环佩叮当、云鬓花颜的妃嫔中显得格格不入。
殿内已是莺声燕语,环肥燕瘦,各宫妃嫔几乎都到了。沈贵妃依旧是那副众星捧月的骄矜模样,一身金红宫装,耀眼夺目;丽妃则显得安静许多,淡紫色的衣裙衬得她有种病态的柔媚,只是偶尔抬眼时,那眼波流转间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冷意;张才人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眉宇间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傲气,正与身旁的几位低阶嫔妃轻声说笑。
而让他略感意外的是,他竟看到了淑妃的身影。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宫装,未施粉黛,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容仍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却有种洗尽铅华的沉静。她神情平和,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已隔了千山万水,只专注于眼前的茶盏。
他心中正自五味杂陈,阁内倏然一静,只听门外内侍高亢的唱喏声传来:
“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立刻起身,敛声屏气,垂首恭迎。
他也随众站起,却在瞬间头晕目眩,口中甚至泛出了腥苦。
皇帝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金线绣着团龙暗纹,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他步履从容,目光平和地扫过一众垂首恭立的妃嫔,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平身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谢陛下。”莺莺燕燕的谢恩声响起。
宋瑜微跟着缓缓直起身,只见皇帝的目光在环佩珊珊的妃嫔之间流转,扫过他时,便如掠过平静湖面的清风,未曾停留分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无,旋即落在了淑妃的身上,唇边甚至逸出一抹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
那一瞬间,宋瑜微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疼。方才所有的忐忑、不安、甚至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末期待,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化为齑粉。皇帝……竟是真的将他视若无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屈辱涌上心头,他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果然不过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物,一个用过便可随手弃之的棋子。
如此,又何必让他顶着伤痛来此赴宴?何不就让他如过去那般,在这后宫偏僻的角落中自生自灭,也好过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的难堪?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那个已在主位落座的年轻帝王。皇帝正含笑与身旁的沈贵妃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俊美,神态从容,随即又侧首看向淑妃,声音放柔了几分:“淑妃身子可好些了?小公主今日如何?”
淑妃微微欠身,声音轻柔却清晰:“谢陛下关怀,臣妾已无大碍,公主也一切安好。”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举杯示意:“今日家宴,诸位爱妃不必拘束。”
丝竹声适时响起,宫娥们轻移莲步,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佳肴与醇香的美酒。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仿佛之前的风波与暗流从未发生过。
宋瑜微低头,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玉箸和那杯似乎永远不会被碰触的酒。他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场精心编排的、虚假的繁华盛景。他甚至能感受到几道或好奇、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如坐针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放下玉箸,用锦帕擦了擦嘴角,环视一周,目光在掠过几位特定妃嫔时,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笑容依旧温和地开口道:“今日既是家宴,朕想着,光是饮酒用膳未免有些单调。”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特别是几位份位较高的妃嫔,继续说道:“恰逢宫中教坊新排了一出戏,听闻颇有些警世劝诫之意,倒也应景。朕便让他们过来,给诸位爱妃解解闷,也给这清辉阁添些热闹,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沈贵妃立刻娇笑着应和:“陛下圣明,臣妾等正觉得有些闷呢,有新戏看自然是好的。”其余妃嫔也纷纷附和,称颂陛下体恤。
宋瑜微心中那份不安却在此时达到了顶点。新排的戏?警世劝诫?在这种时候,这场合?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皇帝,只见年轻的天子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笑容温和依旧,眼底深处却似有寒芒一闪而过。他正端起面前的茶盏,悠然品茗,仿佛对接下来的演出充满了期待,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内侍上前,迅速在阁内一侧的空地上布置起一个简易却不失精致的戏台,挂上了幕布,摆好了桌椅道具。不多时,几位穿着戏服、勾画着脸谱的伶人便低眉顺眼地候在了台侧,屏息等待着开场的指令。
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轻微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清脆的锣鼓声轻轻敲响了第一声,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打破了席间的低语与伪装的平和。所有人的目光,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方小小的戏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