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酸苦的药味与甜腥的血气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端,沉重而凝滞,也令他从黑暗的深水下浮起,拖着沉重的破旧渔网,网中零星散落着些许碎片——巷子内的刀光,小安子惊惶的脸,以及……账簿……
他猛然一惊,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势,疼痛几乎在瞬间将他侵占,他全身冷汗直冒,从喉间溢出一声痛吟。
“君侍!”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楚起来。昏黄的烛光下,是明月殿熟悉的内室,自己正躺在软榻上,左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动弹不得。范公和阿青都守在榻边,脸上满是忧色。
“水……”他嗓音干哑得厉害。
范公连忙端过温水,小心地用小勺喂他饮下几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他刚想再问问账簿和方墨的情况,殿门处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范公和阿青脸色一变,慌忙躬身退到一旁。
他心头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门外的微光缓步而入。来人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并未佩戴冠冕,墨发简单束起,却丝毫不减其迫人的威仪。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总是锐利或带着戏谑的凤目,此刻却沉静如渊,辨不出喜怒。
“陛……陛下……”他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奈何身体却在痛楚的折磨下全然不听使唤。
皇帝几步便走到榻前,目光先是落在他缠着厚厚纱布的左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抬眸看向他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醒了?有何感觉?”
他避开皇帝过于迫近的目光,低声道:“臣……无碍,劳陛下挂心。”
“无碍。”皇帝一声冷笑。
他不敢言语,唯有垂眸。
默然片刻,皇帝再次开口,却不是对他,而是向旁人淡然吩咐:“你们先下去吧。”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昏黄摇曳的烛光,映照着皇帝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几乎要擂破胸腔。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恰好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此刻,那双凤目离得极近,烛光下,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瞳仁深处映出的、自己那个狼狈、苍白、虚弱不堪的倒影。与养心殿那夜的温存截然不同,此刻皇帝的眼神锐利如冰锥,几乎要将他冻结。然而,在那刺骨的冰冷之下,他又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度压抑的、更为复杂难辨的暗涌——那里面有显而易见的怒意,有冷酷的审视,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一种让他心头莫名一紧的东西,一闪而逝,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不安。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移向他被层层纱布包裹、隐隐渗出血迹的左臂,声音低沉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方墨已经将事情始末,连同那本从天元盛堂抄来的账簿,一并呈给朕了。”
他心中一凛,果然,皇帝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垂下眼睫,等待着皇帝接下来的话语。
“为了护住那本账簿,顺带救一个小奴才,”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就敢往刀口上撞?”
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臣自入宫以来,唯那小奴才一片赤子之心待臣,臣亦视他如亲。臣并非鲁莽妄为,实是当时情势急迫。臣自认于此事,并无过错……”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骤然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刺得他肌肤生疼。
“并无过错?”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极度危险的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他缓缓直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之人,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爱君看来,为了一个奴才,将自己置于死地,甚至可能连累朕交给你的差事毁于一旦,这便是‘并无过错’?”
皇帝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剐过宋瑜微苍白的脸:“还是说,爱君觉得,朕的那句‘未许你死’,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他心头狠狠一颤,欲要辩解,却被皇帝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喉咙。
“宋瑜微,”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给朕听清楚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更是朕允你留着的!朕让你查后宫,是让你动脑子,不是让你去当什么舍生取义的莽夫!一个奴才的命重要,还是皇嗣的安危重要?还是说……在你心里,这些都比不上你那点所谓的‘情谊’和‘良心’?”
这番话字字诛心,他听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抿紧,没有再开口。他知道,再说任何话都可能被视为顶撞或狡辩,他的“理”或许一文不值、无足轻重,但他眼底深处,那份坚持并未完全熄灭,只是被伤痛和帝王的威压暂时压制了下去。
皇帝盯着他这副倔强沉默的模样,下颌线条绷得更紧,眼中寒意几乎凝成实质。然而,当视线扫过他手臂上那刺目的血迹和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时,他的目光似乎顿了顿,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仿佛被什么强行扼住,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冷哼,不再纠缠于此,语气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御医说伤口颇深,伤了筋骨,须得好生将养,月余不得妄动。可疼得厉害?”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关切的询问,让他猛地一怔。
方才还如寒冬腊月般冰冷的帝王,此刻语气虽硬,问的却是他身体的感受。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有些无措,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奇异的酸涩。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忍着伤口被牵扯的痛楚,低低地应了一声:“……疼。”
只有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甚至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卸下防备后的脆弱。
皇帝听到这个字,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目光再次落到那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臂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那声低哑的“疼”,似乎比之前任何辩解或沉默都更让眼前的帝王难以应对。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深深地看着宋瑜微,脸上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仍是冰冷:“既然知道疼,日后就少做这等蠢事!”
话虽如此说,他的目光却未离开宋瑜微的伤处,甚至微微俯身,似想要将伤处看得更仔细些,但最终只是一瞬,又再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几分之前的冷硬:“御医开了止痛的汤药,一会儿让范公盯着你喝了。这一个月,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明月殿,哪里也不准去!账簿和宫里的事,朕另做安排。”
这番话,既是斥责,又是命令,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
他低着头,轻声道:“……是,臣遵旨。”
皇帝盯着他,双眉紧蹙,唇角微动,仿佛又要发作,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宋瑜微一眼,宋瑜微只觉胸口一紧,帝心难测,他从中读出了不满、警告,还有许多无从分辨的东西,乱如麻,深似海。
“你好生歇着。”
丢下这句话,皇帝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玄色的衣角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微弱的光线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内室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帝王的强大压迫感,还有那丝丝缕缕的药味与血腥气。
他维持着垂首的姿势许久,直到殿门外传来范公和阿青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和疲惫。身体上的疼痛固然难熬,但心里的混乱和沉重更让他喘不过气。皇帝那句“可疼得厉害?”,以及随后的反应,像是一块投入冰封湖中的石子,撞碎了坚冰,却又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悸动,在他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朕另做安排……” 如何安排?安排什么?
思绪纷乱中,他用完好的手在身上摸索,幸得那枚皇帝赐予的雕龙碧玺还在,他小心地将玉佩解下,置于掌中,那冰凉的触感贴着掌心,烛光下,龙纹依旧细腻,栩栩如生。
他想起皇帝俯身时眼中的笑意,想起那句低沉的“同心同德,勿急于一时”,他居然真的曾经因为那片刻的温情而生出奢望,恍惚间觉得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并非遥不可及,仿佛他们之间,除了君臣的关系之外,还能滋生出些许朦胧的、不该有的情愫。
然而……天堑终归是天堑,对皇帝而言,这后宫之中,谁人不是奴才?谁人的命又值得一顾?
他看着掌心的碧玺,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笑意,然后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玉佩重新滑落至榻上,只留下一点残余的、却痛入骨髓的冰冷。
罢了,他如今这副狼狈之相,再去想护淑妃皇嗣,已成不自量力的笑话。
就在此时,范公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了进来,浓烈的药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君侍,该用药了。御膳房还送来了滋补气血的汤品,老奴来伺候您用下吧。”范公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他默然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几不可闻地哑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