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他本是此间一抹异色,独坐喧嚣之外,似与这场盛宴格格不入。皇帝自落座起,目光未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份刻意的疏离,宛如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他本已纷乱的心绪,针针见血。他低垂着头,半阖双目,将自己隔绝于丝竹喧哗之外,唯愿这场名为“家宴”的煎熬早些了结,免他再受煎心之苦。
锣鼓轻叩,丝弦咿呀,声声入耳,却不过是些与他无关的聒噪。他听得断续,意兴阑珊,只觉吵闹不堪。偏偏手臂上旧伤又隐隐作痛,似在嘲笑他此刻的卑微。他微调整坐姿,欲稍缓不适,然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唱腔如利刃破空,猝不及防地刺入耳畔:“苦啊——!错将鸩酒当甘露,一片痴心喂豺狼!我本向阳,奈何风霜?!青天在上,何处诉冤?!恨只恨,此心错付,此身飘零……”
他霍然抬眼,心弦猛颤,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淑妃。却见她血色尽褪,面白如纸,身形骤然绷紧,背脊挺得笔直,宛若一尊失魂的玉像,僵立于座中。她的手本能地抬起,紧紧攥着一方素色绢帕,抵在胸口,似那处正承受千钧之压,帕子在她指间微微颤抖,泄露了几分掩不住的慌乱。
沈贵妃依旧端坐,仪态从容如常,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丝戒备,似在暗自掂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丽妃则微微侧身,似有些不适,低垂眼帘,斜倚椅背,鬓边一缕发丝轻垂,衬得她娇弱无力,宛若风中残花,惹人怜惜。至于更下位的王美人与张才人,面上惊惶毕露,二人下意识地靠拢,肩头几欲相触,目光躲闪,恰似受惊的雀鸟,惶惶然不知所措。
皇帝端坐高位,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似冷似嘲,目若寒星,清亮却疏离,似对席间暗流一无所察,又似尽收眼底,令人无从揣度其心。
戏台上,此刻正上演一幕悲喜交错的活剧。中央灯火煌煌,几个衣饰华丽的角色水袖翻飞,描眉画眼,唱腔轻快,尽显胜者之姿,眉梢眼角皆是得意,仿若世事尽在掌握。而在舞台一隅,昏暗的光影中,先前那唱出哀词的戏角孤零零匍匐于地,水袖掩面,身形瑟缩,宛如风中残烛,只余一抹哀婉无助的剪影,与那边的欢歌笑语形成刺目对比。她的唱腔犹在耳畔回荡,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似将席间众人未敢宣之于口的心事,尽数剖白于这光天化日之下。
他垂眸,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袖。戏台上的悲欢,恰似这宫墙之内的人世,胜者高歌,败者喑哑。他心头百味杂陈,旧伤隐痛未消,耳边悲腔未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皇帝那张清俊无暇的面容。帝王的目光依旧未曾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不过是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微不足道,随时可被抹去。
目光自皇帝清冷的侧颜收回,复又投向戏台,他只见台上灯火依旧煌煌,几个胜者正水袖翻飞,得意洋洋,你一言我一语,唱腔高亢,字字刺耳。他们的唱词如刀,毫不掩饰地剖白那桩阴毒的算计——如何以姐妹情谊为掩,暗购番红花,买通郎中,精心炮制“孕期补品”,又如何哄骗那无知的小侍女,教她将诸般药料混作一处,尽数奉上。那女子,曾经得宠,腹中孕育龙嗣,却因这一剂“补品”,血崩早产,龙嗣不保,恩宠尽失,如今只余一缕残魂,苟活于冷宫深处。
台上之人唱得眉飞色舞,嗓音清亮,似在炫耀一场胜仗:“……番红花暗藏玄机,姐妹情深真可依!小婢无知心更赤,尽付补品为一剂!哈哈!早产血崩龙嗣陨,恩宠冷宫两相弃!”他们水袖轻扬,步履轻快,彼此对视间,眉梢眼角尽是狰狞的快意。台下众人屏息,空气似凝成冰,唯有那戏角仍匍匐于暗角,水袖掩面,肩头微颤,似在低泣,却无人理会。
他听得顿时周身冰冷,掌心已全是汗水,一时心头翻涌,似有尖锥刺入。戏台上的唱词,句句如针,刺得他心绪难平。他偷眼觑向淑妃,她依旧僵坐,面白如雪。
席间暗流汹涌,偏生无人敢言。
蓦地,一声冷笑自高位传来,清冽如玉石相击,却寒意刺骨。
皇帝唇角微勾,笑意未达眼底,那双清亮的眸子扫过戏台,复又掠过席间众人,似漫不经心,却叫人脊背生寒。他轻叩桌案的手指一顿,缓缓开口,声如寒泉:“好一出姐妹情深,倒是唱得精彩。”语气轻缓,似是赞许,偏生那笑意如刀,教人无从揣度其意。
戏台上,几个胜者的唱腔骤然一滞,水袖悬于半空,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冷笑刺穿了得意的神气。他们面面相觑,眉间的张扬敛去几分,似察觉到一丝不妙。台下众人更是噤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令人窒息。
皇帝目光缓缓扫过众妃嫔,寒星般的眸光最终落于沈贵妃身上,声平如镜,却暗藏锋芒:“爱妃位列六宫之首,执掌凤印,可知近日宫闱风波频起?”他顿了顿,唇角微勾,笑意清浅,偏生教人心底发寒,“朕闻,后宫之中,有人勾连太医院,暗施毒计,欲令淑妃流产,致其早产,公主体弱,至今缠绵病榻。爱妃掌管后宫,可知此事?”
沈贵妃闻言,玉容微僵,旋即敛去刹那的慌乱,起身盈盈下拜,声如清泉,字字从容:“陛下明鉴,臣妾掌管后宫,夙夜兢兢,焉敢疏忽?此事臣妾从未耳闻,更无勾结太医院之举。宫中流言蜚语,皆是小人挑拨,欲乱陛下圣心,臣妾冤枉,伏乞陛下彻查!”
她语调恳切,眉目低垂,鬓边珠翠轻颤,似不堪重负,姿态端的是无辜可怜。丽妃闻言,似不胜娇弱,掩唇轻咳,目光低垂,似欲避开这骤起的风波。王美人与张才人更是屏息低头,肩头缩起,似乎恨不得遁地而去。
皇帝闻言,薄唇微抿,目中寒光一闪,语气依旧轻缓,却字字如冰:“爱妃不必急着抵赖。半月以来,朕已命人彻查此事,药渣、书信、证词,皆在朕手。若需对质,自有人证物证齐备,爱妃以为如何?”
沈贵妃身形一颤,跪伏在地,额间渗出细汗,唇瓣轻启,似欲再辩,然对上皇帝那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终究语塞,只得低声道:“臣妾……臣妾知罪,愿陛下明断。”她叩首在地,珠翠碰撞,发出细微的清响,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皇帝凝视她,目光如冰,似要将她心底的隐秘尽数剖白。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扣,复又绽出一笑,笑意清浅,却寒意刺骨:“半月之前,京师暗巷竟生行刺之事,当日方墨亲在场中,内情如何,朕已查得端倪——爱妃身居深宫,于外间之事自是不甚了然,朕亦不怪。然宫闱之内,风波频起,爱妃若仍推说一无所知,这贵妃之位,岂非白担了?”
莫说直面君王斥责的沈贵妃,便是宋瑜微闻言,也不由心头剧震,气息几滞,唯得将头垂得更低,睫羽轻颤,唯恐泄露半分异样。原来,皇帝这半月来,在他与世隔绝中苟活之时,帝王早已不动声色,将宫内外诸事查得水落石出,桩桩件件,皆在掌中。
当日皇帝倚重于他,许他僭权,容他犯上,令他甘愿冒死行事,彼时他以为,纵粉身碎骨,亦是为君分忧,无怨无悔。然真相如刀,狠狠剖开他的痴念——所谓倚重,不过是皇帝不愿与对手正面交锋,暂借他这枚微末棋子,打草惊蛇,实则引蛇出洞。
他垂眸,青砖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瑟缩而卑微。唇边不由掠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可笑他曾信誓旦旦,纵然玉石俱焚亦无悔,怎料事到临头,自己不过一枚局中弃子,微不足道,弃之何惜?
殿内寂静如死,众人皆噤若寒蝉。沈贵妃匍匐在地,肩头微颤,珠翠低垂,昔日雍容尽褪,唯余一抹狼狈。众妃嫔哪还敢端坐,纷纷自座中滑下,跪倒于沈贵妃身后,钗环轻响,衬得气氛愈发森冷。
皇帝的目光自沈贵妃身上移开,似有意缓和语气,声如清泉,带着一丝倦意:“朕知爱妃非主谋。多年情谊,爱妃或因顾念旧恩,未曾阻拦,朕不欲苛责。”他顿了顿,眸光复又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席间众人,语若寒冰:“然此事非同小可,事涉龙嗣,朕必得彻查。爱妃既掌凤印,便说与朕听,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沈贵妃闻言,身子一僵,额间汗珠滑落,滴于青砖之上,溅出细微水花。她唇瓣微动,似欲开口,然对上皇帝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终究无言以对,只得垂首,叩地低声道:“臣妾……臣妾惶恐,愿陛下明察。”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丝颤抖,似在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熄灭。
皇帝闻言,薄唇微勾,绽出一哂,笑意清冷,寒彻骨髓:“明察?好,朕便明察。”他声调轻缓,似闲话家常,偏生字字如刀,斩断众人侥幸。随即,他目光一转,落于丽妃身上,语带嘲弄:“丽妃侍朕多年,奈何心术不正,合谋害嗣,丽妃之位,今日起革去,降为美人,幽禁钟粹宫,待朕查清余党,再作定夺。”
丽妃闻言,娇容失色,身形一晃,几欲瘫倒,然对上皇帝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终究不敢辩驳,只得叩首低泣:“臣妾……臣妾知罪。”她的声音颤抖,珠泪滑落,鬓边金钗轻晃,映出几分凄然。
皇帝目光未停,复又扫向王美人与张才人,声如冷铁:“王氏、张氏,位卑而心毒,合谋构陷,罪不容赦。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不得出。”二人闻言,面如死灰,肩头相靠,瑟瑟发抖,欲辩无词,只得伏地叩首,泪水沾湿青砖,唯有低低的呜咽,断续可闻。
殿内众人屏息,空气似凝成冰。他拜伏于地,双拳紧握至指节泛白,心潮翻涌。皇帝行事果断,谋略深远,半月之间,宫内外诸事尽在掌握,雷霆手段之下,无人敢有异词,早知皇帝有明君之相,现时一见,算得管中窥豹,他心中折服。而另一边,他心头却愈发酸楚——帝王之心,深如渊海,喜怒难测,他曾轻信那“同心同德”之言,妄想君臣同心,乃至心生交心之念,如今看来,尽是痴梦一场。帝王何曾真心待他?思及此,胸中百味杂陈,似有寒风透骨而入,教他遍体生寒。
戏台上的灯火依旧煌煌,似在嘲笑这宫墙之内,无人能逃命运的罗网。皇帝的目光复又落回沈贵妃身上,语气平淡,似不经意:“朕耽于政务,后宫内帏,还需爱妃多多用心。凤印暂留,望爱妃好自为之。”言罢,他起身,衣袍轻扬,径自拂袖而去,留下一殿寂静,唯有叩案之声,犹在众人耳畔回荡,宛如丧钟,低鸣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