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对美人的态度总是新奇的。
韩皇后发觉大家似乎不止把姚锐当异类看。
搜集的画像上最早的竟然能追溯到他十四岁,扎着总角,像只猫儿,只是站在市集上,用袖子半掩着脸,微微蹙眉。
他身边站着十一岁的姚铮,只有嘴唇,手里拿着只兔子灯笼。
那年中秋日韩皇后拉着他们出来逛街。姚铮的头发甚至是她亲手编的。也许是在街上被某个画师看见了。
而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些仙子图、仕女图、西子捧心图、掷果盈车图,无一例外,那些美人的脸都与姚锐有六分相似,只是都没点上眼睛颜色。
“这可该怎么办……”韩皇后无助地坐在榻上,把一幅画丢在地上。
皇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只能咬碎牙吞下去。
他能砍了画上蓝眼睛的,但是若没点颜色,说那些美人是西子是洛神还不是画匠一张嘴的事。他还能禁止大家画美人不成。
而最早的那张、姚锐十四岁时的那幅画又仅仅是幅写形画。
一只手把那幅画捡了起来。
姬开万分珍重地观赏了一下画上的少年,又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抱在怀里,笑着说:“陛下,这幅画可否赐给臣?”
“拿走拿走。”皇帝烦躁地挥挥手,“他发现了是什么后果我可不管。”
姬开点点头。
“臣昨日去拜谒许之臣,接见的是他的孙子许兰因,此人的确说了一些东西……”
韩皇后站起来,蹙眉问:“说了什么?”
皇帝也抬头盯着他。
屋里的氛围沉默了一下,姬开犹疑开口:“陛下,臣得事先说明……我绝无二心。我之性命,独为宝庆一身而已。”
陛下不耐烦地敲着桌案:“哪来那么多废话。”
姬开轻咳一声:“许兰因转告,日后若得了天下,愿把二皇子留给我。”
许之臣说这话他是没料到。
姬开到长安先去见了许之臣,免得打草惊蛇,虽说隔着一扇屏风,也还算顺利。许之臣先前向他递过橄榄枝,姬开接了,但不打算与此人结盟。
而对于这个承诺,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同意也没拒绝。
是个很诱人的条件。
“同意他的要求。”皇帝闭上眼睛,合上手里的奏章,“若立了功,会给你另封侯爵食邑。”
陛下,我要的不是这些。而那件稀世珍宝,您大约不会愿意给吧。
“万年青会协助你。”韩皇后咬着指甲,“明日带着那幅画上朝。哭上一哭,给他个难堪。”
韩皇后看向地上收回来的数幅堆叠在一起的画作,指向的是哪一幅不言而喻。
姬开发誓回头要弄死那个敢窥伺主子私事的宫人,不管手段多酷烈。
他含着笑同意:“臣,遵旨。”
太祖陵在长安城西郊。
姚钺去抓的时候已经迟了,那伙盗墓贼已经潜入了陵寝,但是正门是被铁水浇筑死的,没办法打开,而且其中机关遍布,赶紧去几乎就是十死无生。
他想不通怎么潜入的,只能带人围了陵寝。
蹲守了两天才知道后山被挖了个地道——
“郦成森,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谈谈。”姚钺坐在一块石头上,垂头丧气地看着地上的杂草树枝。
太祖陵被盗挖的事情可比二十年前的公堂案有价值,陛下让郦成森赶紧扔了手头的活滚过去等贼人落网直接审讯。
结果蹲了几天也没见盗墓贼出来。
姚钺估计着他们是死在里面了。
“近来坊间流传出了二殿下的私房画。”郦成森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已经立案了。”
按照他俩现在的情况,私底下唯一的共同话题便也只有姚锐了。
而恰巧关于画作的事姚钺不知道。
姚钺微微蹙眉:“能不能不提他——什么画?”
郦成森摇头说道:“几幅下流的艳俗画罢了。”
“父皇会处理的。”姚钺心里烦怒,暂且把此事压了下去,又说,“我们得谈谈我们的事。”
今日的夕阳很不错。
郦成森迎着光站着,良久没有回答,姚钺正打算追问一句,她抬手指向太阳:“很美吧。”
美则美矣,可惜日薄西山。
姚钺被兜头泼了一头冷水,失望地回答:“我知道了。”
郦成森回头看向他,微微蹙眉:“你知道什么了。”
“你不要我了。”
很难想象一个在战场上如同杀神的男人能坐在那因为失恋说出来这种话,郦成森险些笑出来。
“日薄西山,可是明天它还会升起来。”郦成森背着手,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可是太阳永远在。它东升西落,万物得以繁落枯荣;它夙兴夜寐,万民得以休养生息。
今日她无法再与姚钺畅谈,可是明天呢?
姚钺站起来,追了几步,后又叹了口气,折返回来。
在洞前与另一人大眼瞪小眼。
“哈哈。”姚泱尴尬地笑了两声。
姚钺毫不留情地扣住他:“小贼,你死定了!”
且不说盗墓的事,也不知他方才听了多少。
“太子,通融通融吧,我都在里面待了好几日了。”姚泱完全不挣扎,被他拖着往山下走,手里却还死死拖着那个麻布袋。
“那不是你自己找的吗?”姚钺扭着他往外走,“掘我祖宗的坟,有你好果子吃。知不知道拔山上的草都要判劳役。”
姚泱远远看见了官兵的驻营,猛的挣扎开姚钺的桎梏,毫不在乎:“我挖我爹娘的坟怎么了??”
姚钺被他的力量惊了一下,毕竟能甩开他的人少之又少,但也只当他是个疯子,便也不再强制,反而解释一句:
“你这是谋逆,掉脑袋的。我可不包庇你。”
“谋逆?”姚泱仍旧是毫不在乎,“我三个月大就跟着太祖上战场打仗了,这江山三之有一都是我的。”
他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块令牌扔给姚钺,摆摆手又往陵墓的方向走去。
姚钺追了两步,正打算再擒拿,却发现人不见了。
手里的令牌是紫檀木的,已经很陈旧了,是身份牌照的款式,其上只刻了“太子浔”三个大字。
“郦成森!”姚钺气急大喊,迅速下达指令,“封锁陵寝,不准任何人进出,所有疑者全部押送至帐!郦——成——森——”
郦成森听到姚钺喊自己,把手里的文书和印章交还给副官,又缓步上了山。
姚钺把令牌扔过去:“让他跑了!查是什么人伪造的。”
郦成森又把令牌丢给副官:“我又不是金石家。近日从吴国招上来一个,让她查。”
令牌上连泥都没有,显然不是从随葬品里拿出来打发姚钺的。
“你从哪弄的这么老的物件。”郦成森用余光草草看了一眼细节,“这个还能被伪造?”
怀安太子英年早逝,跟太祖、高后一同葬在陵里,这块他独属的令牌理应是随葬才对。即便没作为随葬,也该跟着显仁太后回陈家了才是。
“那个贼给的。”姚钺怒不可遏,使劲踢着地上的石头,“谁知道他力气那么大。”
郦成森蹙眉看着他的脚:“别踢了,毁根草都要算谋逆的。”
姚钺指指远处的石碑:“这是我祖宗的坟,我算什么谋逆。”
太祖陵其实并不算很高,只是建在山上。
姚泱爬到了一棵树上,远远看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
那座坟茔里只有三间墓室,埋葬着他的父母、他自己和他的孩子。
陈清光不肯和他一起进去。
她无颜面对太祖和高后,也不肯再承受一遍丧夫丧子之痛;姚泱只好带着她那份一起。
他举着烛台推开沉重的石门和父母的棺椁。
当年再鲜活的面孔如今也只变成了一捧白骨。他自己的尸体也是,还有墓室中的副棺——那个孩子。
只比他去世时长大了一点点。
姚泱逛了好几间墓室才终于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里找到了国师让他去拿的宝物。
出来时却发现姚钺堵在洞口,怒不可遏地跟旁人说着什么,无奈之下只好先回墓室里了。
观察了好几日才摸清楚姚钺的行动规律呢,居然还是被抓了现行。
姚泱躺在树杈上,伸指看向附近的另一座陵墓:“抱歉啊,哥哥没办法去看你了,以后有机会了再来。”
“太子,”羽林军统领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指向长安北部,“叛军在那里集结。”
此人和钦天监监正一样,是个世袭的爵,和太祖立了誓,平常根本不上工,有什么事全甩给副官。
今天出现了还真是个稀奇事。
“稀客啊,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舍得上工,死了倒殷勤了?”姚泱看向叛军集结的方向,只可惜离的太远,基本上也看不到什么。
“……”颜执无言以对,只好继续说线报,“有地方已经反了,全是乡绅豪强,乌合之众。长安这边——”
仔细算来,已经过了将近十日了。才十天就想着反了,既毛躁又不知时势,果真是老糊涂了。
不过想来也正常。皇帝说自己快病死了,躺在龙床上动也不动,万一新皇登基可不就没机会了吗。
“提前十年养一批死士,把那群宗室挨个弄死也不见得能成。”姚泱躺在树上,看着皇宫的方向,开始嘲讽许之臣短视,“想从我家手里夺天下,还是太嫩了。”
“跟皇帝通好气,引他们进御花园。”
看见那堆花架子就烦。
颜执点点头,又有点犹豫地问:“要不要再叫几个人来?”
“谁都管不着,叫来也是白搭。”姚泱摇摇头,“这次……四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