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公每日晚间都会让下人往宫里送夜宵,给女儿女婿改善伙食。
韩皇后冷着脸拉开门,见来的是食盒,马上把它推了回去,作势要把门拉上:“你拿走吧,陛下不吃。”
“韩菡!”皇帝只穿着中衣,一把拉开屏风,手里尚且握着毛笔,气急败坏地喊韩皇后,“你今日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告诉你,没得商量!”
说着他把笔扔了,抢走了下人手里的食盒。
韩皇后扑上去抢走了饭盒,塞回下人手里:“吃什么!我爹送的东西,轮得着你吃?”
“什么你爹,”皇帝又夺走了食盒,“那分明是我爹,亲爹,再生父母!”
下人看着这两人又吵架,讪笑了几声,趁着皇后没把食盒丢回来,行过礼便离开了。
“你!”韩皇后看着丈夫飞奔回屋里拆开了食盒,把尚且热乎的烤鱼拿了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还有心情吃!你明天怎么跟大臣交代?”
皇帝今日微服出去玩,居然当街纵火,被人找回去的时候还嚷嚷着要杀人,下午竟真喊了郦成森,抓走了十几个市民,全判了监禁。
究其原因竟不肯说,执意说是那十几人僭越冒犯。
要知道姚垚生来就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除非是在大事上冒犯他,私底下从没说过谁僭越。
难不成今日还有人想刺驾!
“怎么跟他们交代?”皇帝咽下鱼肉,重复了一句,放下筷子,“僭越!无须再议了,就这么定罪。”
“那你怎么跟我交代?”韩皇后坐在他对面,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可不信你这一套说辞。到底是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
皇帝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继续咬鱼肉。
韩皇后看着他这个态度,更是怒火中烧,直接夺走了盘子,整条鱼一下倒进了桌下的渣斗:“别吃了!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我为了你连家业都扔了,你连一件小事都要瞒着我!”
她既然是家中独女,本来是打算招赘的,日后好承袭家业,接手韩家。若不是魏王,她现在哪会被困在那把五尺长的龙椅上!
皇帝心疼地看着那条鱼,执拗地说:“别的事都能告诉你,这件事不行。问就是僭越。”
“是不是跟我有关系?”韩皇后看着他的反应,开始猜测原因,几乎不受控制地指着自己,“你听了街坊传言……他们说我跋扈是因为我打了李缥!她与我争利,她活该挨打——”
韩皇后在坊中是有污点的。她虽是勋贵,但在长安没有根基,又是商户,便住在外城,与平民在一起。
但是性格娇纵跋扈,又因为和李缥有过节,难免落人口实。
“这事我知道,”皇帝烦闷地打断妻子的话,“你打她就打她了,算什么跋扈。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的脾气。跟这事没关系,你不要管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条鱼,叹了口气,站起来打算回案前继续批文书。
韩皇后跟着他走到案前,咬唇问:“又是孩子们的事?”
皇帝沉默了一下。
这三个孩子带来的麻烦无法估量,但都是些甜蜜的负担。姚钺和姚铮在坊间的形象本身就是无法无天的纨绔,处理起他们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藏着掖着。
出事的只会是姚锐。
“他在南郡杀了四百人,事情闹到长安又如何!你还能堵的住悠悠众口吗!”韩皇后按着丈夫的肩膀,既是心疼又是难过,几近崩溃,“由头也给了,他也认错了,又自掏腰包去赈灾,他们还想怎么样?真要逼他去死吗!”
“……”皇帝笔尖停了一下,丢了朱笔,换成印玺在纸上盖下,“不是杀人的事。我没想过他在民间会被这么编排。许之臣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姚锐在坊间的传闻其实很少。
他先前在长安时就爱闭门不出,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日都是待在宫里不出门,偶尔出去也是隔着一层车帘看外面,从不下车步行。
每年真正露面的时候也就是天佑节游街祭祖时夹在宗室子弟里,排在队尾跟妹妹一起打闹着往前走。
天佑节又是人挤人,能看到姚锐的脸的人没几个。
因而皇帝根本没想过姚锐的名字会出现在某则香艳故事里。那个说书的还当众拿出来一副画像——满脸娇怯的姚锐被两个宫人搀扶着,用脚趾头都能看出来是干了什么。
今日被写进淫词艳曲,明日是不是就会出现在春宫图上?皇帝绝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所以他纵火烧了那副画和正在刊售的艳书。
但是这个原因根本没办法宣之于口,只能以僭越治那几个落魄文人的罪。
皇帝怀疑是许之臣派人造的谣。要么就是和白子琮一起造的。这两人造谣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
“许之臣怎么敢!”韩皇后震愕大骂,“那个婢子养的戆胚,真以为自己算根葱,万寿公主都弄不死就敢搞我儿子?”
“罪证已经寄回来了。”皇帝拿着姚锐上报的几篇奏章,以及见血封喉中午找到他送到手里的信封和罪证,“先前户部贪污韩氏家财的事,加上这些索贿受贿的,还有近日造谣的,差不多够用了。”
韩皇后霍然起身:“不行,我受不了这个气。我明日不上朝,望江南——给我备套常服。”
她从小就受不了一丁点委屈,现在儿子受了这么大委屈,她必须要去查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事。
“我觉得……倒不像是假的,那副画。”皇帝郁闷开口,说出了自己最害怕的事,“虽说神不似,但是形表与瑞瑞十成相似,我派人问了姚锬,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韩皇后站在案前,焦急地看着丈夫。
“‘不知千重哪句话触怒了三十二,他让我们抄一千遍《长恨歌》。’”皇帝回忆起这句话,又想起来那副画上的内容,只觉毛骨悚然。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与那幅画的内容太贴合了。若姚锐真是新承恩泽,被宫人扶着行动不便,究竟是什么人能画下来这幅画?
尤其是形表都与他完全一致,包括眼角的一颗痣都被点上了——
这种细致程度,只能说明那个人当时就在姚锐身边。
许之臣的线人已经深入吴宫内部了吗?
“我们不能急着问责吴国。”韩皇后稍稍冷静,提议道,“如今瑞瑞还在巴郡赈灾,太容易打草惊蛇。我只怕他也被流氓劫杀。”
她绝不能让儿子步公子允的后尘。
尤其是姚锐已经走在那条路上了。他在巴郡即查即杀,先斩后奏,还上奏要求秦镜台彻查全国所有县官灾年间的账目,美其名曰“请神书上达苍天”,而圣旨批复已经下来了。此举注定要触怒乡绅。
若是许之臣再与这些人联合起来,闹大了事,为了保家国,只能牺牲姚锐。
韩皇后不接受国家倾覆,也不接受牺牲姚锐。
所以必须稳妥行事。
“不如就让许之臣做替罪羊。不是爱造谣吗?”皇帝手指点着姚锐的那份奏章,“咱们两个批折子也太累了,弄死许之臣,不如重开清音寺吧。”
清音寺不是一座寺庙,它是专门负责筛选上报的奏章中的信息的机构,直属吏部。
自从权臣当道,清音寺已经七十余年了没有招募新人了,名存实亡。
没有清音寺,垃圾奏章和重复奏章跟南海的潮水西域的风沙一样不管青红皂白就全部堆上了御案,平日里都是韩皇后筛选这些东西,一旦皇后罢职皇帝就干不完这些活。
鬼知道为什么上朝时上报过的事情都要再写一份奏章呈上来!
“看他们谁先死吧……”韩皇后若有所思,“我明日到坊间去,打听打听那幅图哪里来的。你好好干活,不要怠政。”
最近又出了个新案子,太祖皇帝的陵寝被人炸开了。刚修好就又被炸开了,陛下怒不可遏,要求姚钺在那边日夜守着,直到抓出来那个可恶的盗墓贼,当场夷三族。
姚钺一直没抓到贼,只找到了洞,没敢进去,干脆待在那守株待兔。
姚铮则是忙于她的考题。
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人愿意替陛下分担朝政,这位天下之主不得不坐在案前为自己未来的谥号和在史书上的评价独自努力。
且不说混不上文,那至少也不能是炀一类的恶谥;平心而论他想要新造出来一个,专门昭示他和皇后情深意笃。
“韩娘子……你现在还没有尊号,你想要什么尊号?”皇帝撑着下巴昏昏欲睡,看着韩皇后坐到了榻上,似乎看见了她手里拿着针线做绣工。
韩皇后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枕头:“我不要尊号。我和你在一起就够了,后人一提起来韩菡,就能想起我是你的妻子;只要一提起你,就能想起来你是我的丈夫。”
皇帝失笑,说道:“那他们大概会先想起来你是姚钺的母亲。孩子们可比我有能耐。也许我会死在你前面……大家提起你,会先想到你是‘韩太后’呢。”
韩皇后想起来钟萱的经历,眼眶唰地红了,使劲把手里的枕头扔了出去,一下砸在皇帝肩上:“我才不要当太后!你说什么晦气话,不知道寻长生不死,偏要膈应我?”
“哎哟,”皇帝抱着枕头躺在地上,“动不了了,要韩娘子亲一下。”
“那你睡在地上吧!”韩皇后生气了,爬上了床榻,裹好被子,窝在枕头内侧闭眼准备睡觉。
皇帝看她生气,无奈地笑了一下,拾起枕头,也爬上了床,深呼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床幔也轻轻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