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也叫罪己令?
姬开毫无形象地一只胳膊撑着椅子扶手,昏昏欲睡地听着太监读那道文书。
姚锐说是写罪己诏,合着一点没罪己。
第一段,说秦镜台已查明县官贪污,按律处斩。
第二段,说微服私访查明地方豪强盘剥百姓,替天行道。
第三段,说泼皮无赖敢组织叛乱,截杀王子,私拜淫祠,僭越谋逆,欺压百姓,罪不容诛,人不除则天收。
现在说的都是一些华美但是艰涩的典故,姬开听的云里雾里的,不知道什么意思,那些考策论上来的大臣估计也听不懂什么意思。
要的就是听不懂。
不然就能听出来姚锐还在变着花样替自己开脱罪名了。
“牵涉案者数百,吾心震惧。然此非吾本意,愿庶民毋怨于我。今当出私财籴粮,以赈三县罹难之氓,庶几少慰吾愆。”同福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姚锐看着同福走回下陈处,用团扇挡住半张脸,好像很委屈很震愕地看着大臣们:“先前在朝堂上杀了人,希望大家不要怪罪我……我会给予家属补偿的。”
补偿的确会有。
以他的作风杀人是最次的手段,要想空出来职位调职即可。
张御史已经被调职了。
沈御史抱着笏板上前,躬身行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既已知罪责,臣无言以谏。”
谏官都找不到理由进谏,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理由去苛责了。
“还有,我打算开长江闸道,籴江南之米赈三郡蝗灾。”姚锐撑着脑袋看着几位尚书。
六部尚书全是他的人,自然没有异议。
当然开长江闸道也不是为了赈灾。要说官府赈灾已经赈过了,他籴米是以个人名义——刚在三县杀了四百多人,总得有点举动表示表示。
买粮还是要从江南、中原二地,要往南郡运则必须过长江走水路。
早知不拔高长江关税了。这下可好,白白的银子都浪费在税款上。
“没事就下朝吧。”姚锐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往门外走去,“吴王等会儿来中宫找我。”
大门被轻轻合上,二十个随行大臣行过礼,便把空间留给了吴国君臣。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大臣举着笏板冲着姬开喊:“吴王!你想当亡国奴隶吗!五年前尚且能与上朝分庭抗礼,时至今日为何事事从上朝!”
“‘吴王’这个藩号,是真刀实枪打下来的吗?”姬开抬眼看着那几个闹腾的大臣,“本就是恩典,陛下什么时候想收回,谁能挡得住?”
当初册封藩王的盟约书本就漏洞百出。万寿公主倒台后明帝根基不稳,处处都要补阙,哪有心思跟两个乱臣打,干脆打包扔去了地方当土皇帝。
“王后都当庭杀人了!您还不肯重振朝纲?至少也要管管他吧?”吏部侍郎楚飲不管陛下什么时候收回封国,他们只怕杀人的镰刀落到自己头顶。
姬开有点烦了,他站起来,堵了一句:“我们根本就没有媒牒!谁敢勒令皇子不得杀人?我的命,你的命,你女儿的命,哪个不是在他手里?”
连郦成森都默许了他在地方杀人,更遑论其他人。
陛下听说了消息,也只发了信问姬开是不是惹怒了姚锐,勒令他去哄人,无论如何必须让姚锐消气。
“方才他没走为什么不劝谏?”姬开见大家都不答话了,扔下一句话,推开门往外走,“退一万步,我爱惯着他你们管得着吗?”
“对啊,刚刚怎么不劝谏?”姚锐探头往门里看,微微笑着注视着楚飲,头也不回地问姬开,“吴王,若我要杀,你待如何?”
满朝文武没料到他站在门外旁听,俱是惶恐地转身跪下。
姬开摇摇头,用余光看着他的发顶,“殿下,我宁可落下昏暴的名声。”
既然早知必死,不如及时行乐。不过玉秦楼那个蠢货肯定没这么高的觉悟。姬开自认为和那个恶鬼有本质的区别。
姚锐站直身子,转过身亲昵地挽住姬开的胳膊,故意撒娇:“我今日心情好,不杀人。不过夫君是不是要给我一点补偿?”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陪着我,明天、后天,这一旬,我要你只看着我,眼里没有其他人。”姚锐弯起眼睛,故意提出了个看似无理的要求,很笃定姬开会拒绝。
姬开停下脚步,深深看着他,像是在思考,却没有迟疑。
他思忖了一下,答应了:“好。但是作为报偿,臣也有想要的东西。”
“普天之下没有我给不了你的——除了皇位。”姚锐没问他要什么,反而是认真的且毫无犹豫地同意了。
无非是金银财富。
姬开伸出一只手,用拇指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姚锐的嘴唇,轻笑起来:“殿下,我想要你。”
姚锐困惑了一下,不太理解其中深意,但是下意识答应了:“……允了。”
“这种大事可是要殿下签字画押的……”姬开搂着他往书房哄,“若是事后再反悔可怎么好?”
“我不会反悔。”
“臣不信空口白牙,只信契约书。”
……
两个人一声不吭消失了十二天。
不在宫里,也不在几个兄弟家,苦木和九里香也不说去哪了,颜子晴四处寻不到他们,也实在没办法,只能天天看着楚时和锦千重在花园里散步。所幸没人克扣她的俸钱。
“颜子晴。”姚锐被两个宫人扶着,神情恹然,眼圈红肿,像是哭了很久,他蹙眉喊了颜子晴一声,“后天跟我去巴郡赈灾。”
就连嗓音也是哑的。这下都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人活着要有眼色,颜子晴才不敢戳破。
颜子晴回过头,应了一声是。
不远处的锦千重也看见姚锐出现,马上想起昨日学的一句诗,她在自己家里又渐渐被惯的无法无天,开口就喊了一句:“侍儿扶起娇无力?”
“学了两句诗显着了?”姚锐被点破了心事,又羞又气,“回去把长恨歌抄一千遍!颜子晴,通知百安县主,全家跟她一起抄!”
锦千重缩回脑袋,不敢说话了。
谁知道姬开是那个意思,把他架到了城外的园林,半是教导半是折磨,连着十日不停不歇,现在没人扶着他根本就站不起来。
气的他打掉了姬开三颗牙,现在人还在太医院补牙。
楚时看着他的方向,举着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
“看什么看!”姚锐注意到楚时的目光,气急败坏地转过头,“你最好小心点,你爹最近在朝堂上说我坏话。”
楚时移开了目光,生怕被迁怒。
这园子里那日祓除了恶煞,景致也是愈发美好;只是听那几位高人说没完全除去,不过也罢。
“楚时,你想办法去侍寝,我不在的日子里别让他上朝。”姚锐想起来回来前姬开说的一席话,痛苦不已。
姬开伏在他胸口上,微笑着说:“殿下,我离不开你,恨不得……日夜如此。您既是王后,总该侍寝。”
姚锐真怕姬开天天来找他侍寝。
来一次打一次!
“……是。”楚时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
横竖这种事姚锐也查验不了,他大概还不愿意去查验。姬开根本拿她当空气,侍什么寝。真侍寝了姚锐自己绝对又不愿意。
何况他带来的那四个舅兄又跟着回城中继续游荡了,楚时对吃斧子没那么热衷。
业已秋收了,市上的粮食价格终于回落。
江河上浩浩荡荡的运粮船只甲板连天,风帆相随,船桨拍着水面,一路逆流,往巴楚去。
这些不是朝廷的船只。
姚锐花了一百多万两白银,掏空了半年的积蓄,又给母亲要了好多钱,横扫了江南二十四个城市的粮商摊贩,连着买了五日,弄来七十万石粮食,雇了数十艘商船,一路返航往受灾的三个郡去。
三个郡共计受灾三十五县,五十万余人。
南郡之事闹出了丑闻,陛下很重视灾粮的问题,派了秦镜台主司和地方分司数百人,挨个盘查涉及地区的县官,监督地方分粮。
甚至调动了驻军随着姚锐的车队往巴郡去,生怕他和公子允一样遭遇不测。
巴郡受灾最为严重,全郡十七县受灾,受灾人数在三十万上,还饿死了数千人。所有粮仓全部开仓赈济犹嫌不足,甚至是从长安调粮才勉强够初步赈灾。
这次的七十万石,给巴郡分了四十五万。
“下一户。”姚锐咬了一口笔尖,好让它保持湿润,提笔在纸上画押,“明年正月收完赋税还会第三次赈灾,不要怕。”
第一次赈灾是够灾民活到秋收,第二次是让他们活到春耕后;第三次则是发放种子粮。
“殿下,这是秦镜台整理好的名录,请您过目。”九里香把一沓文书放在桌上,小声提醒。
姚锐放下笔,翻看了两眼:“全是灾年钻空子的……一律按贪污论处。刊印副本交给郦成森,让她送给陛下过目。让苦木把这群蛀虫全都砍了。”
“你先替我批,看清楚点,别出错了。”姚锐站起来,把九里香按在椅子上,“我去写份奏章。敢贪污的绝对不止这一郡官员。”
秦镜台一般都是盘查州府,很少下沉到县乡彻底清查。
而灾年更是数年才能一遇,赈灾场面又混乱,县官克扣灾款很少有人发觉。
想来以后应当像军中一样,每每赈灾,该派个宗亲坐镇,免得其中贪污索贿、蝇营狗苟。
说不准土地也有被贪污克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