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姚锐躺在椅子上,还没从被污染的情绪里缓过劲来,抓着国师的衣服哭。
国师把衣角扯出来,麻木地说:“不会不要你。钦天监、天枢阁和桃都山会给此事理由。”
姚锐听到这话显然不满意,抹着眼泪哭问:“那他们为什么不给我送信了。”
国师忽然想起来做太祖皇帝的御用育儿保姆的可怕日子了。遥想当年姚锐的那个直系先祖也是个哭哭啼啼的软包子。
“因为他们比较忙。”国师给了个敷衍的理由。
姚锐不死心,继续问:“那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国师烦了。
哪来这么多话。
“我知道啊。”陈清安接上话,幸灾乐祸地说,“虽然说是姚家的家丑,但是我可以偷偷告诉你。”
陈清光左右看了两眼,背过身掐指起卦,算出个大概,又问哥哥:“你知道多少?”
“比你多一点点。”
“……”国师看着两个小辈在地上胡闹,皱眉提醒,“我们还有正事。”
“那是你的正事。”陈清安随口把话堵了回去,“我又不听仙盟的,不做任务。”
“山生云,秋起雁。”国师抓起好几枚铜钱,兜头扔了那两兄妹一身,“爱来不来。”
陈清安看着卦象,连忙爬起来往外赶人:“花园锁了!不要在此逗留!”
姬开看了他一眼,半蹲下来,伏在姚锐大腿上,抬眼看着他,眼中还带着未落的泪:“殿下,疏忽了您,是我的罪过。”
“和你没关系。”姚锐用袖子抹了一下脸,“我疏忽了——别让我逮到那个东西。”
“殿下可否赏脸,随我出去散散心?”姬开垂着头,看着华美的布料,提出了个“不情之请”,“那位阁主……倒也跟我说过一些事情。”
陈清光把天枢阁装成书局,装成没钱的样子要和他融资,八成是有备而来。
不知是要做什么。
他们有什么目的?姬开不知道——在知道这个年轻姑娘是显仁太后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是个市侩精明的普通女人。
“走吧。”姚锐站起来。
城南的许家旧宅里,小小的一方庭院,已经有七座坟墓了。
守卫们见是新王过来,纷纷行过礼,便打开了陈旧掉漆的木门。
许太妃虽是许之臣的侄女,但他们割席的实在太早,许之问又是刚直的诤臣,素来支持万寿公主,与姬开的曾祖意见不合,就此败落了。
吴王蕎没想过重新修葺这方小院,许太妃也不愿意他修葺屋宅。
“你带我来这里?”姚锐看了一圈破败的屋瓦,微微蹙起眉头,目光落在坟墓上,“这里……埋了谁?”
他不知道吴王蕎去世前吩咐了什么,公子允和钟太后落葬时还在外面杀人,根本无从注意过。
“那个,是我祖母。”姬开特意绕开了郡主一家,指向自家的亲戚,“这是我父母,这座合葬墓是我弟弟和弟媳。”
姚锐觉得另外三座坟里躺的估计也是许家的亲戚。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移目看向正房。
院子里有一口井,其上已经长满了青苔,地上也都是杂草。奇的是与杂草共生的还有野麦。
姬开没急着回答他,只是缓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这几日闭门,想了很多事。”
他拂开房门上的灰尘,吱呀一声把门推开:“我承认欺君……我一直在瞒着你置办遗产。”
屋里装潢很简陋,有些杂乱,好像屋主是匆忙离开的,小案上的盘子里还有半个积满了灰尘的馒头。
“我不会抄没你的遗产。”姚锐站在门口,挣扎了好大一会儿,皱紧了眉头,生怕弄脏衣服鞋子,“你既然知道早晚要亡国,为什么还想要王位。”
姬开知道,吴王蕎也知道,但是他们都想让姬开嗣位。一旦夺国,君主难逃其咎,就算是免了死罪,也算是名誉扫地。
姬开低低笑了一下,很快又被悲痛淹没了:“很多、很多原因。我想让大家好好活着。”
他怕自己没上位,兄弟姐妹们被清算,也怕自己没上位,夺国后被上朝清算。只要他是吴王,就能暗中为他们筹谋一条生路。最好是死的只有他自己。
“那你还杀公子修?”姚锐皱着眉别开目光,“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姬开背地里干了什么事,九里香随便就能查到,密而不发只是不想计较,不是不知道。
姬开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想解释。
“其次,就是一个愿望。”姬开站在一架破旧的箜篌前,轻轻抚摸着它的木料纹理。
这把琴已经彻底毁了,朱漆脱落,木料朽烂,弦已经全断了。
它是许太妃的遗物。她和长沙侯被接回宫中后,就再也没碰过它。
年过五旬反而复宠,许太妃有了各式各样的箜篌,却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一架。她儿孙满堂、财富弥天,似乎有了常人能想象的一切,却也什么都没有了。
“我闭门数日,每日都在想你。睁眼闭目,梦里梦外,都是你。”姬开闭上眼睛,下定决心,表白心迹,“我需要这个王位,证明我不愚蠢,我配做你的朋友,甚至是做你的丈夫。”
姚锐沉默了一会儿,凉薄开口:“你怎么不等死了再说?我还以为你要我跟你演夫妻情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那……”姬开转过头,期待地看着他。
“我会考虑。”姚锐转过身,背对着他,没有急着否定,“我不清楚……总之你对我很重要。”
很重要很重要,和父母兄弟一样重要。和决明子、郦成森他们一样重要。无法穷极言语来论证,在华美的词汇也苍白。
姬开是他唯一一个同性朋友,也是第一个朋友。
竟真有人喜欢他那双生来不祥的眼睛。
姬开真心笑起来,缓步上前,从背后搂住姚锐的腰,把他往西屋带:“殿下,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留着。”
许太妃当初接受许之臣的罪证是因为蕎还小,很难有一个母亲在孩子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禁得住威逼利诱的。
她又不是圣人,窝藏点罪证不算难事。当然她也不是傻子,全部藏起来,随时能反咬许之臣一口——只要不给钱,马上把罪证交给清河郡主。
先帝巴不得拿到这些东西整死许之臣,真到那个地步许太妃说不定还能赚个诰命。
正房西屋是一间书房。
许之问本就是大儒,藏书浩如烟海,再贫再苦也没有卖过书。许太妃就在这里被父亲教导诗书,又把自己学过的东西一字一句教给儿孙。
“只可惜我没什么天赋,有辱门楣。”姬开用袖子擦着架子上的书脊。
这些书放的太久,已经老化了,几乎一碰就会碎。
他握着姚锐的手腕,摸向放在高处的一本尚书,把它拿了下来。
这本书只是空有其表,其中的内容根本不是尚书,不过是两张印着尚书的纸壳子夹了厚厚一沓信封和账本;
姚锐把账本翻开,发觉都是受贿和索贿的,对象基本上都是燕国和吴国的大臣。难怪罪证要送到吴国来。
“可惜好多人都死了啊。”姚锐叹了口气。
“殿下,这些陈年旧账不好查……可我那里还有新账。晚上回去交给你。”姬开微笑着承诺,“另外,关于阁主所说的事情……”
“她说,有个死人没由头的恨她,苦于是死的,只能困在棺材里,直到万寿掘开了坟,但没拔出来钉子,于是它又开始恨她。”姬开思索了一下某次闲聊陈清光跟他说的话,“当时聊的什么忘记了,现在想来,大概是那东西要害你的原因吧。”
姚锐烦闷地说道:“毕竟我和万寿是一条船的。真讨厌。”
信谶言的才是蠢到家了,姚锐不信什么天生异象,天是什么颜色跟他出生能有什么关系,韩皇后又不是女娲,挥挥手就能让天变颜色。那一刻普天之下绝不会只有他自己出生。
“也不是什么坏事。”姬开轻佻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抬起姚锐的下巴,使他微微抬起头,故作轻浮地调戏,“传闻万寿公主美艳无匹,我看殿下也未尝不是公主。”
姚锐拿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懒得跟他计较,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我要是公主,轮不到你娶我。”
大齐就没有正儿八经的不能习武的娇娇公主,哪一个不是在领兵打仗。
要是姚锐是公主,头一个被指婚给自家舅兄,好把韩家套牢。
姚铮出去和亲是因为韩家怕她暴烈,伦理纲常全都搬出来了,死活不愿意接受指婚,无论如何也不要能一拳打死家主的媳妇。
“那可不一定。”姬开把脸凑近一点,附在他颊侧,轻吻着他的耳垂,“殿下去年还不必嫁给我呢。”
姚锐沉默了一下,抱着账本往后欠腰拉开距离:“说起这个,我之前住在你家……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姬开扶着他的腰,闻言也想起来之前府宅上的怪事:“你一走我家就开始闹鬼,那屋里咔哒咔哒响个没完,还不准我去看,闹得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姚锐猛的想起来这茬,砰一下合上账本,抱着这东西出去了,“我得赶紧写个罪己诏,不然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