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的蝗灾并不很严重。
至少不到遮天蔽日的地步,当地官差已经扑杀的差不多了,公子允只负责开粮仓派发赈灾粮。
“唉,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公子允顶着大太阳,憋屈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公仓批下来的粮只有三万石,受灾的农民有九万余人,三万多户。
姬开居然要求他亲自坐在太阳底下发灾粮,以防贪污——
他知不知道三万石粮分装成几万份堆在一起比城墙还高啊!
还不准他支华盖,就在大太阳底下坐着查验鱼鳞册,挨个分粮食,就这还只是荆门一县的,也不知要分到猴年马月。
“早知道不该多那一句嘴,二殿下心眼真小。”公子允欲哭无泪地让官兵拿了一袋粮食,“你家的粮。秋收后官府粜米,余粮就多了,先撑一撑吧,朝廷不会不管大家的。”
农妇扛着麻袋,千恩万谢的走了。
朝廷定的田赋不算太高,一家人节衣缩食是够一年温饱的,往往还会有余粮;加上发下的赈灾粮,大约够撑到春耕。
至于春耕后青黄不接,大约也不是公子允该管的事。
毕竟还有常平仓呢。姚锐又白白把含嘉仓带到了吴国。
余蔷背着他拿着印章往纸上盖,一边埋怨:“谁让你管不住嘴。少说两句又死不了,现在好了,害得我跟你一起在这儿晒太阳……也不知儿子怎么样了。”
“唉。”公子允思及百里之外王宫里的孩子,也哀怨地叹了口气,“再怎么他也不会对小孩子动手吧。三哥多少会拦着点……我宁可他要杀我。”
“大人!”两个年轻人吵嚷着挤开了正在排队领粮的姑娘,一掌拍在案桌上,公子允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
“为什么他家能分粮,我家没有??”年轻人面目狰狞地提着他的同伴,厉声质问。
那同伴挣扎着甩开他的手,狠狠啐了一口:“就你那德行也配?”
麻烦还是来了。
公子允把掉在地上的毛笔重新拿起来,笑着问年轻人:“你家籍贯何处?户主何人?家中几人?田地几亩?经营何业?许是鱼鳞册错漏,我给你补上……”
“我籍贯江陵,户主是我,就我自己。家里没田,从商。”年轻人不耐烦地答上,“你叨叨这么有的没的干什么,赶紧给我补粮食啊。”
公子允正打算翻鱼鳞册,一听他说话差点翻了个白眼:“这儿是荆门县,荆门县!而且江陵都没受灾,你家又没田,还只有你自己,给你一份人家农户就饿死一个!”
他用毛笔指着后面排队准备领粮食的农户:“没你的粮,别挡着别人领。”
“凭什么没田就不能领啊?你知不知道这个月粮价涨到五十五文了啊,上个月可是十五文!”年轻人不依不饶地吵嚷着。
粮价多高关我屁事,我三十两俸禄养四十口人可比你只需要养自己费劲。这年头房子都要交税。
姬开穷疯了吧。
“娘子——”公子允想起来自己的境遇,彻底烦了,拉着长音喊余蔷,一边从他胳膊底下的缝隙里问后面的姑娘,“这位娘子,你家中几口?粮食要是拿不动,去那边找个兵帮你扛回去。”
余蔷把印章放下,拍拍裙子,从旁边的衙役手里夺了根棍子,指着那年轻人:“再吵吵算你妨碍公差,杖责二十!”
年轻人看余蔷不好惹,悻悻闭上了嘴。
他的同伴倒不愿意跟着走了:“大人,为什么我发小分了两袋粮,我家只有一袋啊?都是一个爹一个妈一个妹妹,凭什么他家比我家多一份!”
“他们分家了。”公子允不假思索地说,低着头对一个老头说,“大爷,你儿子没分家,不能领三份。”
上个月官兵紧急清点的人口,就这受灾的几个县,分家没分家全都是最新的册子,绝不可能出错漏。
“分家了就能分两份?”同伴不可置信地追问。
公子允躲过飞来的唾沫:“人家分了两份田,当然要分两份赈灾粮……”
那同伴不知道起了什么歪主意,越凑越近,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这个小白脸拿着毛笔的手背。
“!!!”公子允猛的抽出手,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心中警铃大作,一下从椅子上翻了下来,一边大喊:“你离我远点!娘子!娘子!救救我——”
无赖趴在桌上,看着公子允跌在地上,仔细观摩他的脸:“大人,我听说你们这些大人物都不忌荤腥的,我瞧着您皮相也不错,勉为其难……”
“你干什么呢!”余蔷从阴凉处走出来,把印章拍在桌上,袖子挽起一半,手里还提着那根棍子。
“我是良民啊!杀人啦!”同伴看着余蔷举起那根棍子做出了要打人的架势,下意识尖叫着跑开了。
“别理他,泼皮无赖。”公子允扶着椅子爬起来重新坐好,强忍惊惧和恶心,顺手把印章盖在刊印的名录上,轻描淡写地对面前的大娘说。
他扣留了印章:“娘子,你去歇着吧,我自己盖戳。”
“让这群家伙读书真是暴殄天物!”余蔷看着还在一边盯着他们的那两个无赖,“朝廷就不该免束脩,畜生上了学都以为自己是人了。”
她支着棍子,扫视着每一个打算趁机浑水摸鱼闹事的无赖。
别的发放处她管不着,至少不能有人欺负公子允。
公子允觉得不止这里有人闹事,干脆招募了几十个壮丁,守在每一个放粮的点位,只等着负责的县官一声令下,就把闹事的无赖全部打走。
这些人还是他自掏腰包雇的,为此还心疼了好多天。
“二百两银子呢,半年俸禄。就该叫三哥销掉。”余蔷躺在马车上,啃了一口苹果,又呸一口吐掉了,“这是木头吗?”
姚锐给的苹果。姬开说这祖宗可算消气了,也不知是真消气了还是要叫他们回去继续折腾。
“还行,好歹我们也有积蓄。”公子允在乡下待了二十多天,累的要散架,也瘫在座位上,笑吟吟表示看法,又坐起来,满怀期待地问余蔷,“娘子,你猜这趟公差,三哥给了多少酬劳?”
“呵,就他那抠搜的样子,五十两,不能再多了。”余蔷又咬了一口苹果,勉强下咽,再度点评,“贡果就这种垃圾?还不如我自己去街上买。”
姬开自打上位,就在变着花样的从兄弟们手里要钱。
九公子和十公子两个人倒是人傻钱多,要钱就给;尤其是老十那个傻瓜,要多少给多少。
到了发俸禄的时候,不是扣下几两拿粗粮代偿,要么就是拖上几天才不情不愿发下来。
公子允神秘莫测地摇摇头,但是他自己也没心情再吊着余蔷,迫不及待地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
余蔷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坐起来:“不错啊,倒赚了三百两。”
“早知我也该学门手艺去。”公子允笑着躺了回去,“十弟那可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去红绡不知数’。一首曲子就能赚七千两白银,还是商人会玩。”
余蔷摇了摇头:“算了吧。以色悦人者,色衰而爱驰。”
虽说十公子也不是以色悦人的乐伎,到底没有固定入账,哪日若没人买账了,也只能跟另一个白居易唱和“同是天涯沦落人”。
“啧啧,他还这么年轻,赚够了钱以后也不愁吃穿了。说不准就是下一个李龟年呢。”公子允咂舌羡慕自己的幼弟,“大约以后还要靠他养活一大家子呢。”
十公子一首曲子得了七千两现银已经是天方夜谭了。姚锐虽说有点小习惯,也都是拿银票;银票和现银略有不同,银票虽然能换银,但只是一张纸。
据说那日城中巨富开了个赌局,就为了赌十公子下一首曲子弹什么,赌注一直追加到了二十万。
最后只给了乐师七千两。
“那也是。”余蔷认同了他的观点,继续啃苹果,“现在这个世道,虽说过的是拮据点,好歹饿不死。”
马车忽然停了。
侍卫隔着窗户说:“公子,前面有一伙土匪。”
一到灾年总有灾民造反,每每造反朝廷会先招安;一招安就有钱粮。
可是刚刚才发完赈灾粮。
“不跟他们计较,给钱,我们继续走。”公子允思忖了一下,觉得大家都不容易,他好歹还有点余财,破财消灾也勉强说得过去。
余蔷踢了他一脚:“给钱给钱,给这个钱给那个钱,家底都给你败光了。”
“那我们也没几个人,打不过啊。”公子允委屈地一缩腿,“现在大家都不容易,活得下去谁造反——除了姬宫璇那种神经病。”
姬开被姬宫璇气的不轻,人还在大牢里,但是尸体在姬开口中已经被挂在城门上无数次了——他似乎极怕兄弟们步他后尘。
简直是杞人忧天。反正公子允不懂姬开这人有什么好嫉妒的,才学没有,钱没有,连爱都没有。天天倒追着姚锐,被人当猴耍,一股子苦命劲。公子允还怕跟他走的近了自己也倒霉呢。
公子允也想开了,没有正常人跟那个疯子一样,把那个迟早要被收回去的破王位当宝抢。
“切。”余蔷也想起来了被反复敲打的日子。
侍卫又隔着车窗说:“公子,他们不让走。”
“问他们要什么,要什么都给。我急着回去见我儿子呢。”公子允不耐烦地答。
流民乱糟糟地喊了句什么,车子里听不太清。
余蔷终于把苹果核扔了:“呸,难吃死了。难民都不吃这东西。”
怎么会有苹果长得跟苹果树一个味道。
侍卫牙齿打着颤,回复道:“公公公公子,他们说要你们的命。”
公子允大惊失色,掀开车帘看了对面一眼,发觉流民首领竟是前些日子那个问分家的泼皮无赖,连忙命令车夫:“掉头!掉头!快跑!往郴州跑!天帝在上,我一粒米都没贪啊!”
“什么人?”余蔷也准备去看,公子允却砰一下把窗子合上了,车夫也迅速驱马掉头,风驰电掣地掉头往南跑。
“那个无赖!!”公子允无力地回答,“我是依法行事啊!天地良心,我哪敢干掉脑袋的缺德事啊?”
马车颠簸了一下,余蔷抓紧扶手,稳住身形:“哪个??”
“就那个本地的,问为什么同乡比他多分粮,还、还调戏我的那个——”公子允也抓紧了扶手,“他们应该没马,我们找地方躲几天,等援军过来……”
马车猛的停下了。
对面也有一伙无赖组成的土匪。
公子允忽然意识到赈灾这二十多天他把能得罪的豪强乡绅地头蛇全都得罪完了。今日八成是走不出这块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