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本来就没打算还给公子允。
夫妻两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开抱着侄子逗弄,被苦木推搡着出去了。
落在姬开手里总比被姚锐控制着好,好歹也是亲大伯,应当不至于害命。
“如果我杀了公子允,你待此子如何?”姚锐用手指轻轻抚着小春客的面颊,近乎残忍地问姬开。
锦浪轻稍稍挑起眉毛。
小家伙手里多了件玩具,大约是姬开给的,现在他正翻来覆去地拿着它看。
姬开闻言稍有讶异,郁闷地答:“殿下既无杀意,何出此言。若七弟真早去,我自然也不会苛待侄儿。”
“那姬宫璇的孩子你怎么处理的?”姚锐没刻意打听过姬宫璇的事,乐此不疲地用手指骚扰专心玩玩具的小春客。
姬开的兄弟中只有姬宫璇和公子允已成家且育有子嗣。公子允成婚了三年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还能怎么,送福田院了。”姬开浑不在意,“我又不能杀了他们,也养不起,只好让朝廷来养了。”
姬开也不是养不起,他是不想养,也照顾不好一群闹腾的孩子,更不肯替杀父仇人养小孩。
留下那几个孩子,他要分出去的遗产就多一份,只会挤压几个年轻弟妹的份额,留着这些孩子有什么用。
若是因为他们饿死了九、十两个公子,无财为丰乐王姬置办嫁妆,才是大罪过。
“那你怎么就肯养着春客?”姚锐挑眉问他。
“十个孩子和一个孩子不能比。”姬开眉眼弯弯地望着他,“且这名字可是殿下赐的,四舍五入,也算是殿下的半个孩子。殿下的孩子,我自然愿意养。”
姚锐想起来春客满月那日,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怎么就算是我的孩子了?我还给你弟还不行吗。”
“确定?”姬开忍不住嘲笑他,“君无戏言,殿下可不要出尔反尔。”
“……”姚锐撇开脸,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摔在姬开身上,“你瞧瞧这是什么?你弟要造反啊!”
公子允绝没那个胆子。
但人不可貌相,姬开虽不信他谋反,但是姚锐既然说了。他俯身把纸捡起来,看了两眼,迷惑不解,随后说道:“殿下,这只是一张地契。”
地契左端赠者处并排写着两个名字:姚垚、韩菡。墨迹上还印着两个交叠的红色指印,像是一枚小爱心。右侧受者处则是空白的。
姬开想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
当年回国父母没告知他为什么突然回去,气的他又哭又闹,公子蕎才说是魏王给了张地契,要回家把大家全都接到长安经商生活。
他还说想让孩子们日后科举,谋得一官半职,或者做魏王的幕僚。
“殿下,二十年之期未至,这张契只要签上名字,就还有效。”姬开回忆起往事,再想今朝,难免心中苦涩,“子信拿到这个合规合矩。”
凡赠地未完成者,赠者在世,契约二十年有效。
“你在想什么,”姚锐看着他替公子允辩护,忍不住震愕地问,“他要跑啊!你怎么能让他跑?你们是一家人!”
“还在记恨他?”姬开故意岔开了话题,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姚锐的侧脸,“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恕了他吧。”
皮肤柔软温热,是活人。
姚锐拍开他的手:“你别跟我扯这个!你就不怕他跑了东山再起?还是说你和他串通好了,要反我?”
“看样子是极不喜他了。”姬开皱着眉,看着姚锐的脸色,“南郡蝗灾,我把他调去治蝗,不叫殿下看见他烦心。”
“你——”姚锐极不满他反复岔开话题,姬开越是这个态度越是像心里有鬼,姚锐还待再质问,猛然被按住了脑袋。
他想挣扎,又怕伤到被夹在中间的孩子,只能任由对方攫取自己唇舌间的空气。
“你干什么!真想造反不成?”姚锐好不容易能重新呼吸,蹙眉看着姬开,伸手用手腕狠狠一抹唇边的涎液。
姬开把地契塞回他手里,神情略带忧伤:“殿下,这张纸您留着吧。若是国破家亡,还请您开恩,让我弟妹们在长安……有安身之所。”
姚锐冷哼一声,抢走孩子:“真有那一天,我会好好养着他的。苦木,把地契还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了。”
“殿下,还有几件事。”锦浪轻适时开口,“其一,陛下说,天枢阁的人要在吴宫进行探查,期间会暂住。其二,长沙侯要去侯爵,回长沙修道。”
长沙侯修道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先前他就时常上云母山。只怕是和国师串联,要做什么。
谅他没那个胆子。
“让他去。吴王,把文书写好发给他。”姚锐伸手把孩子手里的头发拽出来,“天枢阁要住去外面住,住我家干什么。”
锦浪轻蹙眉回答一句:“殿下,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陛下管不了……”
姚锐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我走了 ”
锦浪轻看着他抱着小孩离开,马上问姬开:“吴王,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奇怪……”
“任性一点也没什么吧。”姬开看着他的背影,淡然回答,“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的活着了。”
“我不是说这个奇怪,我是看见……呃,他身上有个黑影。”锦浪轻看着衣角消失在花厅出口处,为自己辩驳一句,“考课之前还不是这样,你们在长安做什么了?”
也不是一个黑影,是一团轻薄的雾,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姬开没看见有什么黑影,或者说姚锐表现的再奇怪——只要没到性情大变的地步,他也发现不了。
这人任性惯了,养尊处优的皇子干出来什么事都不稀奇。
“什么都没做。殿下大多时候是和陛下在一起。”姬开看着锦浪轻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难不成皇宫里还能有什么鬼怪?你还真是会开玩笑。”
锦浪轻沉默了一下,说:“我觉得让天枢阁的人来总归有备无患。殿下大病初愈,阳虚体阴,易沾染妖邪。”
她居然还懂这些?
姬开诧异地看着她:“你也修道?”
“学过一点,为了找千重。可惜没什么天赋……”
两个人一起往出口的方向走。
“没天赋不是好事吗,出家当女冠哪有当官要好。”
“……这个不好说。”
这才回国两日,姬开自然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直到姚锐晚上吵着闹着问他为什么把定好的晚朝砍了——
这祖宗根本对朝会没兴趣,基本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才会去上午朝,自然从未发现过实施晚朝的第三日就把它取消了。
姬开被他又捶又打,满嘴胡诌给了十几个理由,姚锐死活不满意,最终只能在猛烈的攻势下答应立刻召集群臣开会。
晚朝上发生了什么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九里香抱着一摞文书站在椅子旁,苦木环臂站在台阶上,手里按着剑,天然压制朝臣。
“你家眷不过十余人,为何要招募百余家丁?”姚锐随手抽出一件文书,垂目看着某个大臣,“豢养私兵?”
大臣连忙跪下谢罪。
百余仆从虽然多,但是远不到僭越犯法的地步,姚锐在朝会上说这个实在是无理取闹。
姬开无奈地求情:“殿下,仆从和私兵不一样……”
“你养兵的事还没算账。”姚锐看了他一眼,挪开目光,松手把文书一抛,纸张从五级台阶上飘了下来,落到地上,“乱臣贼子,当庭诛之,苦木。”
苦木讶异地看了主子一眼,脸色扭曲了一瞬间,虽为不解,还是拔剑照做了。
九里香也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姚锐从她手上又抽了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入银二十两,无贪污,出银十四两,仆役俸杂六两,妇子装扮裁衣三两,米面粮油五两。”
“上个月的米价是十五文一斗,五两银子能买三十石,皇家两个月都吃不完。张御史,你家养了饕餮?”姚锐捏着那张账单,继续问责。
三十石根本就不够一家十几口的口粮吧。
“殿下,前月市上面价二十五文、油百文,糖五十文,盐百文。臣一家九口,五两主粮,堪堪饱腹。”张御史拿着笏板站出来,有恃无恐。
姚锐只知道米价不高,没想过油盐糖这么贵,只是挑眉,说:“算你走运。”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张御史一眼,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只是把纸扔了,又另外拿了一张:“户部尚书王牍,贪污,斩立决。动手。”
苦木拿着尚且在滴血的剑,快步走到那位尚书身边,手起剑落,血溅了同僚一身。
尸体被拖出来扔到了台阶下。
文书一张又一张被抽出来,扔下去,飘落在血泊里,层层叠叠。
穿着官服的骸骨堆积在台阶下。
姬开瞠目结舌地看着姚锐接过最后一张纸,玩味地笑了一下,在他面前晃了晃:“吴王,你作恶多端,该判个斩立决。”
苦木已经架着剑走上了台阶。
今日新饮血的剑架在脖子上,苦木有意等着姚锐的下文。
朝臣们不敢轻举妄动,无法指责姚锐的做法。
今天他已经昭示了所有人——这位上朝来的皇子,是个疯子。
“念在你与我有旧,赦免了。”姚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下陈处,从侧边绕了出去,免得弄脏鞋子。
他站在门口,微笑着对某个五品官说:“今日死的只有十九人,沈爱卿,劳烦你再等等吧。”
御史中丞沈修琏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我算是知道你说他哪里奇怪了。”姬开看了台阶下四周几乎全都空了的锦浪轻一眼,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