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沐言感受到身后的小人儿在微微颤抖。她立刻将手中的锅铲放下,拧灭了液化气灶的开关。
她缓缓转过身来,将这个紧紧黏在自己背上、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她一只手环住时恩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温柔地、一遍遍地顺着她的长发,声音放得极轻:“怎么了?做噩梦了?”
时恩把脸深深埋在姐姐胸口,只是摇头,不说话。
韩沐言稍稍松开怀抱,双手稳稳地托起时恩湿漉漉的脸颊。时恩起初还想别扭地躲开,但韩沐言用了些力,目光坚定而温柔,不容她逃避。
她看着妹妹那双红红的眼睛,哭得跟小花猫似的,心中蓦地一疼。时恩很坚强,不常哭。哪怕遭受了非人一般的待遇,她都能咬牙扛下来。
韩沐言温柔地用拇指拂去时恩脸颊上的泪痕,“小恩,看看姐姐。”她轻声说,双手稳稳托着妹妹的脸颊,“我们安全了。记得吗?这里是安州,是我们的家。那道门,”她朝门口示意,“除了我们自己,谁也进不来。”
时恩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看着姐姐坚定的眼睛,轻轻吸了吸鼻子。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时恩湿润的眼眸里映出细碎的光。锅里煎蛋的余温还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丝焦香。
“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保证。”
时恩望着姐姐,那双总是带着不安的小鹿眼睛,渐渐沉淀下来。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额头重新抵在姐姐的肩头。
韩沐言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后终于平静下来的小动物。
“好了,”过了一会儿,韩沐言柔声说,“去洗把脸。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出门,熟悉熟悉周围,好不好?”
时恩在她肩头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吃过早饭后,韩沐言牵着时恩的手走出了那栋七层居民楼。
她们穿过狭窄的巷道,走出巷口,踏上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先去那边看看。”时恩指了指与昨天相反的方向。她们住的这片区域楼房密集,电线在头顶交织,阳台外伸出的晾衣杆上挂满了各色衣物。
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早餐摊前排着队,老板娘熟练地用铲子翻动着平底锅里的鸡蛋灌饼。送奶工骑着电动三轮车,按着喇叭,在窄巷里灵巧地穿行。
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说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书包在肩头一颠一颠。
韩沐言停下脚步,目光跟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拐过街角。
“小恩,”她轻声说,“你想不想跟他们一样?”
时恩立刻摇头,声音很轻却坚决:"不要。"
她刚刚已经听到了一些。这里的中学都要住校,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个下午。她不能把姐姐一个人留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城中村。房东带她们来的时特意提醒过,这片没有物业,什么人都有,让她们晚上别太晚回家。
韩沐言伸手理了理时恩被风吹乱的刘海:“姐姐想让你读书。小恩,忘记答应过姐姐什么了吗?”
时恩抬起眼,目光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你说过的,”韩沐言笑了笑,“将来要养我。好好读书,才能赚大钱啊。”
“可是......”时恩攥紧了衣角。
“别担心我。”韩沐言打断她,声音很轻,“姐姐相信你,你也要相信姐姐,好吗?”
时恩望着姐姐那双总是温柔,此刻却格外坚定的眼睛,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她用力点头:
“好。我一直都相信姐姐。”
“小恩,真乖。”韩沐言牵起妹妹的手,“走吧,我们再去前面看看。”
两人在一家名为“好再来”的小餐馆门口停下脚步。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招服务员,18-45岁,月薪1200。
韩沐言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那扇带着油渍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叮当脆响。
店里飘着饭菜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一个微胖的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抬头看着挂在墙角的小电视机,里面正放着喧闹的家庭伦理剧。
“菜单在桌上,想吃什么自己点。”老板娘头也没回,目光还粘在屏幕上。
“您好,”韩沐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我想问,您这里还招人吗?”
老板娘这才转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吐出两片瓜子壳:“不招未成年。”
“我成年了。”韩沐言立刻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老板娘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她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了暂停,电视剧里人物夸张的表情定格在屏幕上。
她仔细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女孩,皮肤白皙,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着不像啊,”她拖长了语调,“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韩沐言从裤兜里掏出那身份证,小心地递了过去。
老板娘接过,瞥了一眼,“哟,95年的?刚成年啊。”她的目光越过韩沐言,落到安静站在一旁的时恩身上,“你旁边这位呢?”
“她是我妹妹,陪我来的。”
“哦。”老板娘把身份证递回来,又抓了把瓜子,“都能干啥?”
“什么都能干,”韩沐言赶紧表态,“端盘子、洗碗、擦桌子扫地,我都能做。”
“别站着了,坐吧。”老板娘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塑料凳子。
韩沐言和时恩依言坐下。接下来的对话基本上是老板娘问一句,韩沐言答一句,关于住哪里,以前干过没有,能不能长期做。
韩沐言回答得谨慎而恳切。时恩始终没说话,只是挨着姐姐坐着,一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攥着韩沐言的一片衣角。
老板娘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站起身:“行,明天能来上班不?”
“可以。”韩沐言立即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明天早上八点,别迟到。”老板娘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叫什么名字?我给你记上。”
“韩沐言。”她轻声答道,看着老板娘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好了,明天准时到。”老板娘合上本子,重新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电视剧里人物的争吵声再次充斥着小店。
走出餐馆,午后的阳光正好。韩沐言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汗湿了。
然而,找到工作的短暂轻松,并未能卸下她心头的重负。一千二百元,这个数字在她心里飞快地拆解:房租、水电、一日三餐……每一样都是开销,盘算下来恐怕所剩无几。妹妹的学费,依然像一座遥远的大山,横亘在眼前。
细心的时恩立刻察觉到姐姐舒展的眉头又悄悄蹙起,她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姐姐汗湿的手掌心,唤道:“姐姐。”
韩沐言蓦地回过神,将所有情绪迅速藏回眼底,温声应道:“怎么了?”
“我也想找...”
“饿不饿?”韩沐言轻声打断了她。她太了解时恩了,知道那双清澈眼睛里藏着的忧虑,也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这些都不该是这个年纪的时恩需要操心的。
她握紧妹妹的手,目光温柔却坚定:“走吧,我们去那边买点菜,姐姐回家给你做饭。”
时恩安静地跟在身后,看着姐姐单薄的背影。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姐姐的手很暖,可这份温暖反而让她更加难过——为什么自己不能再长大一点,再强大一些?
她低下头,盯着脚下不断交替的水泥砖缝,把那些没说完的话,和着这份沉甸甸的难过,一起咽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们在巷口的小店买了一小袋米和一把面条。时恩始终低垂着头,沉默地拎着东西,像一抹安静的影子跟在姐姐身后。
韩沐言当然察觉到了身旁这无声的低落,但她什么也没说。有些情绪,需要时间去消化,而过多的言语有时反而是一种压力。
二人沉默地走回了七楼的那个小家。将东西放进狭小的厨房后,韩沐言便开始忙碌起来。
她舀米、淘洗,然后找了个汤锅,将洗好的米放进一个碗里,接了适量的水,又找了个盘子仔细地盖在碗上,这才将碗放进锅里,准备蒸饭。
整个过程里,时恩一直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言不发,目光紧紧跟随着姐姐在厨房里移动的背影,那眼神里交织着依赖、心疼和一种无力挣脱的委屈。
韩沐言忙完,擦干手走出厨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时恩蜷在沙发里,双臂抱着膝盖,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神像极了在雨夜里被遗弃的小动物,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可怜。
韩沐言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她走过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挨着时恩坐下,然后伸出手,温柔又坚定地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身子揽进了自己怀里。
时恩起初还僵硬着,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姐姐怀里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温暖,很快就让她放弃了抵抗。
她将脸深深埋进姐姐的颈窝,呼吸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韩沐言的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
厨房里蒸锅的声响渐渐大了些,米饭的香气开始透过门缝悄悄钻进客厅。
“小恩,”韩沐言终于开口,“别的小朋友有的,你都会有的。”
时恩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
“姐姐会努力的。”韩沐言继续说,手指绕着她散落的发丝,“你只要好好长大就行。开开心心的,想读书就读书,想笑就笑。”
她说得那么认真,仿佛在规划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那个未来里有时恩明亮的教室,有她不用皱起眉头的每一天,有所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简单纯粹的快乐。
时恩抬起头,眼眶还红着,却认真地看着姐姐:“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姐姐。”
韩沐言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捧住妹妹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润。
“傻瓜,”她声音有些哑,却带着笑意,“姐姐当然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