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近,车行至皇城西苑,丹华堂近在眼前。
白尉怜隔帘望去,只见远处红墙碧瓦间,一座堂宇翼然展开,楼阁倒映在丹池之上,静而不喧。堂前檐下悬着金匾,四字“丹华堂”横书其上,字迹端凝,庄重肃穆。琉璃覆顶在日光下泛出微金,雕梁画栋间,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如风拂水面,悠悠不绝。
殿前香道已铺,朱漆丹柱之下,百官徐步而行,水袖翻飞,笑语浅淡。
丹华堂,原是先帝年间修建的御宴殿,位于御园最中正之处,堂前一池碧水映楼影,水上有九曲廊桥,联通诸亭。
此地历来设节令赐宴、赏花题咏,亦为贵族间私下观才论婚之地。
白瑾衡整了整衣襟,方迈步向前,已有内侍快步而来,低声请引至丹华堂前偏殿候命。此时主宴尚未开始,堂内宾客三三两两,或谈或笑,尚未落席。
白瑾衡低声道:“你随我入偏殿,不必多话,自有人来宣。”
白尉怜轻轻点头,跟着父亲缓步而入。
走到一处檐下,他停下脚步,身边灯火摇曳,影子斑斓地映在墙上。
他站得安静,望着前方丹华堂那扇还未开启的金色大门,表情淡然,心里却已经悄悄把来往的官员一一记在心里。
宫人低声说话从身边经过,香炉里青烟缭绕,乍一看宁静庄重,实则暗流涌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稍顷,一名内侍前来低声宣道:“白大人、白公子,赐座已准,可入。”
白瑾衡略一点头,率子入座于丹池侧廊末席之列。
此处本非赐座之地,唯因白瑾衡致仕多年声望未衰,又得摄政王口头许准,方才带白尉怜一同赴宴,权作初入仕途前的一次“观宴识人”。
白尉怜随之落座,衣袍清整,神色不显喜惧。他并不与人交谈,只垂目静坐,一如素日温雅清慎,倒像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灯火权贵之间独自寻路。
殿内乐声初起,金碧辉映间,宫人持玉盘列酒安席,香气弥漫,丝竹暗转。
忽闻殿外高唱:“皇上驾到——”
殿中百官齐起,霎时间玉佩交鸣、锦袍铺地,皆拜伏于座前,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尉怜亦随众起身拜倒,身形微弯,额前碎发垂落眉侧。他垂眸应礼,眼角却悄然抬起一瞬,视线落在那道缓步行至丹华堂御座前的纤瘦身影上。
少年帝王着玄黄绣龙袍,面容尚显稚嫩。冠冕束发,步履拘谨,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怕在众臣之前踏错半分。
可那一张脸,白尉怜却只看了一眼,便心中微凉。
那不是帝王该有的脸。
他眉眼清秀,肤色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神情并不胆怯,却带着一种过于早熟的沉静和顺从,就像一块被雕琢过度、失了本色的玉。
十二岁,坐了三年龙椅,却连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种被安排好的安静。
他缓缓垂眸,长袖遮住掌心。
只是那藏在袖中的指节,已微微绷紧。
皇帝不能自保,摄政王权倾朝野。那他要上这场局,就不能只是一个被推着走的“臣子”。
余光之中,忽见殿侧,一道高挑身影踏入灯下。
少年身披深青戎装,靴履未除,肩上披风尚带北风之气,眉目锋锐,腰佩长剑,整个人立于曲槛之畔,如一道沉默的军令。
白尉怜神情微敛,心下微动。
是他。
朱筠钦。
他被安置在殿前右侧,靠近武将上席,却不列六部主班。是摄政王特设的‘亲军席’,表面是对北军功臣的褒赏,实则不过是押着这枚朱家的质子,摆在众目睽睽之下。
对方似有所感,猛然抬起头,却没寻到视线的来源。目光略扫,最终落于高座之下的列席百官之间,未作停留。
乐声未起,主位尚虚。正殿之内,宫人引领,各家朝臣所献贺礼陆续进殿,按位列名录,呈递至御案之前。
这是旧规。凡节令正宴,百官不得空手赴席,须择雅器贡品或书画珍玩,上呈御览。
礼不在多贵,而在合宜。
只见礼部尚书张筵率先进前,献上江南贡墨与一幅高士夜游图,言辞恭敬:“臣听闻陛下勤学不辍,愿此墨伴陛下春学秋读,添一笔清雅。”
张筵身后,是户部尚书杜然,捧上一对玉托,其上置三坛封泥未启的淮南春酿。那酒坛形制古雅,银漆封口,未开封便有酒香隐隐飘散。御案前的香炉香未压住,反倒衬得这酒气更烈三分。
“乃是今年淮南官窖所藏春酿,特制三坛,献与圣上,祝陛下福泽绵长,春秋安泰。”杜然作揖俯身,语气中颇有几分居功之意。
白尉怜目光微敛,袖中指节缓缓摩挲着腰间佩玉,神情不动,却暗自腹议:
圣上年仅十二,尚未及冠,饮不得酒,杜尚书这一坛好意,却像是给摄政王端的。
他抬眼望去,只见小皇帝微抿着唇,面上仍是那副温顺而克制的模样,只点了点头。
摄政王却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地颔首道:“杜尚书有心了。春酿温润,最养人气,来年开坛之日,朕当同皇上共饮。”
语落,大殿内气氛一滞。几位大臣目光微动,却都低头不语。
朱筠钦亦被内侍引至主前,奉上一柄北地寒铁所铸短刃。此刃未开锋,鞘身乌黑深沉,饰以金丝云纹,纹路古拙,是旧年军中“镇边”制式。
“北境风急,愿天子长安而四方无虞。”
少年将军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朗,拱手而退,气息沉稳如铁。
皇帝眼神一动,似被那柄短刃吸引:“将军有心了!”
摄政王似笑非笑地开口:“寒铁固刃,最宜守疆……来日若有封疆之功,还得看你朱家儿郎。”
他语气温和,话中却藏锋。
周围几位重臣目光交错,有人躬身称“朱氏忠武”,有人垂目不语,气氛又是一滞。
白尉怜目光掠过那柄短刃,又落在朱筠钦身上。少年军姿笔直,神情沉稳,明明是质子,却从不自轻分寸,行止之间皆似未蒙尘锋。
这小子真是一点没变,还是不懂得藏锋。
一名名朝臣依次上前,行礼、呈物、退位,不多言语,只以物寄意。
白尉怜立于末席之侧,心中已然默默记下各家所献。
今日所见,皆是棋面之势。
若要上局,就需步步清明。
开文爆更20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8章 北境风急,愿天子长安而四方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