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灯火通明,琉璃灯光摇晃着,把柱子照得一片金亮。香烟袅袅,氤氲在空中,像是雾一样笼着整座大殿。曲栏之后,酒令才刚停下,歌舞还没开始,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丝竹缓缓响着,轻轻绕过屏风帷幔。
摄政王倚座微斜,捻着酒盏,看似随意,却忽然问道:
“白卿方才献礼,本王瞧着那石制镇纸,倒是有些讲究。只是旁边那位少年,可是你家幼子?”
话音落地,原本喧嚷的几案顿时静了半分。几案间原本还在交谈的官员们纷纷止语,目光不约而同地朝末席那边投去。
殿前主几稍后的几案旁,一道少年高大的身影也缓缓转过头将视线投过去。灯影落在他眉眼之间,一股凌然之气呼之欲出。
朱筠钦眸中一瞬动荡。
那双低垂的眼,那略显单薄的身形,还有那始终轻敛的神色……他忽然想起昨日的瘸腿少年,立在水光与人群之外,低声致谢,衣袍随风而动。
就是他。
他抿了抿唇,低声对一旁兄长道:“……哥,他就是昨夜我说的那少年。”
朱筠徵闻言偏头,顺着弟弟的视线看去,眉目微凝:“你说那个……你替他抓贼的?”
朱筠钦点头,眼中神色复杂。
朱筠徵略一沉吟,认出那端坐末席之人,不禁蹙眉:“白瑾衡之子?怎么会……”
“腿瘸着,估摸着是老毛病了。”朱筠钦一边转着茶盏,语气半真半假,“可他那时候,一句来历都没提,神神秘秘,像是专门吊人胃口。”
朱筠徵轻啧一声:“这回被摄政王当众点出来,怕是躲不过了。”
朱筠钦探究的望向白尉怜的方向。
而那一端,白尉怜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略略抬头,目光无意间在曲槛前那位少年将军身上停留了一息。
灯盏间,短短一瞬,四目交会。
朱筠钦暗自皱眉,端起酒杯掩住神色,轻声道:“他不像是会被人点着走的人。”
朱筠徵哼了声:“这才初露头角,就被摄政王点名,你看他如何应对罢。”
这边白瑾衡起身拱手:“正是家中小儿,初入太常寺,未敢妄进贺礼。”
摄政王淡淡一笑,目光已落至白尉怜身上:“小儿?却不见得稚嫩。”
他手指一转,将酒盏轻轻扣在案上,语气不急不缓:“白尉怜,可还记得今日是何节令?”
白尉怜起身,整衣前行两步,行礼如仪:
“小臣白尉怜,叩见王爷。今日乃上元佳节,万民巡灯,百官献礼,亦是合家祈福、祭天答礼之时。”
范泽似笑非笑:“你也知道今儿是节中大典,那怎么就你一个,连个礼都不进?”
这句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很明显,摄政王是在为难白家这小子。
白尉怜目光微敛,眉眼沉静,语声却不卑不亢:“回王爷,小臣初次在席,只是个末职小官,理当静坐观礼,不敢越礼张扬。”
“再者,家父早先已行过礼,晚辈若再上前,反倒坏了规矩。因此才一直按着分寸,不敢妄动。”
说完,他朝前行了一礼,低眉顺从,却自有一份清清楚楚的分寸与沉着。
摄政王没有立刻回应,只将盏中酒缓缓一饮,良久方道:“……谨慎有余。”
他顿了顿,笑意微微一勾:“但太常寺博士,亦主祭典,若分寸守得太紧,倒未必胜任。”
殿中气氛微紧,白尉怜却垂目答道:“谨守分寸,不是怕事,而是识礼。倘有差遣,小臣愿竭绵薄,随命而行。”
范泽不再言语,似笑非笑。随即挥了挥手:“落座吧。”
白尉怜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袖中手指微微一松,回身坐回原位,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方才不过寻常问答。
他垂眸间,余光却扫过殿侧,正见一抹熟悉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那是朱筠钦。
不知怎的,对方也像是松了口气般,握着酒盏的手指松开了些,神情随之一缓。
朱筠钦眼里透着一点按捺不住的小得意,压低声音对兄长道:“哼,看吧,我就说他不是好拿捏的。”
朱筠徵看他一眼,像是早就习惯了这语气,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是是,你看人准,我目光短浅行吧。”
琉璃灯影晃动间,一道身影倚风而入,打断了内侍正依次递礼的节奏。
那人着月白宽袍,衣上薄绣云纹,发未束冠,仅以一根碧竹轻簪挽起。步履悠闲,神色散淡,眉眼之间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倦意与醉意。
“敬安王殿下到——”
一声宣报落下,殿中短暂一静。
白尉怜目光一转,已在人群缝隙间看清了那道身影。
敬安王齐念慈,陛下的皇兄,宫人所出。传言他幼年极得先帝宠爱,随驾南巡、观书听政、甚至曾代父起草文诰,几乎是一手带大的。
但先帝驾崩后,他未得遗诏,未入中枢,反倒是当今圣上仓促登基,而他,仅得一王号,闲居宫外苑林,不见朝政。
白尉怜低垂眼睫,唇角微敛。
他曾好奇,先帝为何不立此人?传言齐念慈聪颖果决,且深得恩宠。
可如今看来,宠爱归宠爱,却从未真正进入“继承”的范畴。
那不过是一种赏玩,像豢一株花,养得再好,也不会栽在大殿正前的台阶上。
那位敬安王,想必也早就知道。
他今日出现在这正宴之上,像是不合时宜,却又从容得理所应当。
齐念慈并不避讳众人目光,自顾自拱了拱手,语气淡淡:“陛下春宴设席,臣听闻之后,想着自己也在城中闲着,便寻了个山里人做的小玩意儿,权作应节。”
他轻轻点了点头,身后随侍抬上一方淡青纸盒。
内侍揭盖,只见盒内铺着些许青苔,一方精巧雕刻的竹骨宫扇安卧其间。扇面绘的是一幅极清淡的山水小景,水墨勾勒,线条温润,落款是“长夏卧云堂”。
齐念慈笑了笑道:“山中老翁所绘,扇骨是去年松风观后山自落的竹节,倒也清凉耐看。臣想,春日宴席热闹,这东西或许能给陛下扇一扇春风。”
少年皇帝抿了抿唇,轻声道:“谢皇兄。”
摄政王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唇角似有若无一笑,显然未将这份轻礼放在心上。
而齐念慈早已拣了殿边一个无人的清座坐下,取了酒盏,边饮边向窗外望去,一副只为消遣而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