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尉怜转身披上外袍,手臂掠过几案时不觉带动衣袖轻拂过匣角,锦匣微响。他脚步未停,只低头将那一抹被风拂起的丝带按回原位。
门扉轻启,细风穿堂,拂动廊下素白帘角。
白尉怜缓步而出,院中已有淡香浮动。
只见白瑾衡身着正装朝服,玄色底绣蟠龙纹,神色肃穆端方,此刻却坐于石桌旁,袖间微展,正执壶倒茶。
见白尉怜出来,他抬了抬眼,眼底浮起一点不易察觉的慰色:“醒了?”
白尉怜略一颔首,走下阶来,眼角眉梢仍带着未褪的倦意:“父亲怎么不叫我?”
“尚早,”白瑾衡将茶盏递至他面前,语声沉稳,“赐宴在申初,如今才不过未时。我想着你昨夜灯火不灭,便不忍叫你,也想着这也许是你入宫前,最后能睡得安稳的一觉了。”
白尉怜垂眸片刻,轻声应了一句:“劳父亲挂心。”
白瑾衡抬手为他倒了盏茶,茶香淡然,正是早春第一拨新芽。他推盏至白尉怜面前,语声低沉而稳:“尉怜,今日赐宴,你不过是列末席,然目光所及,皆非闲人。”
“你素来心思清明,但宫中之事,比你想的更深三分。”
“凡事沉得住气,坐得住,才看得见。”
白尉怜轻轻端起茶盏,指尖捏住杯沿,眼中波澜不起:“孩儿记下了。”
白瑾衡端坐于廊下石桌前,执壶续了一杯新茶,目光掠过庭中竹影,落在自家小儿身上,淡声道:“你这身衣裳配得极好,素雅得体,进退有度,正合你如今身份。”
白尉怜轻轻颔首:“想着清和为主,不惹眼。”
白瑾衡含笑摇头:“不惹眼?你娘若还在,怕又要笑你嘴上谦和,实则藏着一肚子主意。”
他抿了口茶,茶香浮动,语气也缓了几分:“也不必事事藏着掖着,太过低调也未必好。人要进退得宜,锋芒不必外露,气度却不能藏尽。”
白瑾衡话语一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只别太锋芒毕露,不惹事、不招祸就好,别像你哥那般招摇。”
“为父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庭中摇曳的竹影间,语调略缓:“我虽致仕,眼下会留在京中一段,暗中替你看着些。但也不会久留……你若站得住了,我便收心回乡,好好过几年清净日子了。”
白尉怜眸子闪了闪:“晦章明白。”
白瑾衡略一点头:“收拾好了便一道进宫吧。”
父子二人出了白宅,马车早候在坊口。
白瑾衡素来简朴,乘的也不过是旧日致仕时用的制式,车身素色,并无多余装饰,只车帘内里绣了浅银竹影,与他素日行止相仿。
白尉怜上车时略有迟缓,白瑾衡目光一扫,却并未出声。两人一前一后坐定,车轮缓缓碾动,向皇城丹华堂而去。
途中偶有官轿自旁经过,车帘一动,白瑾衡微扬下颌,淡声道:“方才过去的是礼部右侍郎郑观,郑家子弟多在士林中出仕,文名虽高,却不通权势,心性却还正,今岁春闱大约他会主考。”
“若我没记错,礼部左侍郎文思全与父亲有所交好。”白尉怜淡淡道。
白瑾衡闻言,目中泛起些微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不错。文思全与我同年进士,早年在翰林院共事过几年,人倒是圆融厚道,只是性子偏稳,遇事常避锋芒,不愿轻易站边。如今礼部事多由右侍郎郑观张罗,他便乐得清闲。”
车外风声轻响,街道两侧悬灯初挂,百官车马来来往往,皆为午后的赐宴而动。
白尉怜低头摩挲着衣袖,语气如常,却带着一分考量:“父亲觉得……朱家,是怎样的人家?”
白瑾衡闻言略顿,随即拈起茶盏,慢声道:
“朱家,老成持重。朱承远一生戍边,杀伐果断,却极知分寸,从不越雷池一步。”
他顿了顿,目光微沉,“只是世家将门,终究不好驯服。朱家不爱权,却不代表他们会听命于权。”
“那朱家两位公子呢?”
白瑾衡未急着答话,只将茶盏轻置几许,望向案上地图,语气平缓道:
“你是说筠徵与筠钦?”
白尉怜点头。
白瑾衡回道:“朱筠徵早早入翰林,文章风骨极好,是陛下亲自留意的人。平素温雅持重,礼下于人,却极善藏锋。外人只道他温文,其实心中极有算计,只不轻露。”
白尉怜微微点头:“我读他旧年讲策,有言‘权不在位而在势,理不在辞而在取’……倒确实不是个只谈诗书的人。”
白瑾衡看了他一眼,眼中隐隐有几分赞许:“你能读出这一层,便是好事。”
“至于那位朱二公子……”白瑾衡话锋一转,语调稍缓,“年纪小,性子张扬,心思浅了许多。虽有武勇,却不藏事,情绪写在脸上,是个打前阵的料,不是下棋人。”
白尉怜却轻声道:“我倒觉得他未必全无心思。”
白瑾衡微挑眉:“哦?”
白尉怜略顿:“他看着张扬,可出手克制;说话直率,可临事果决。”
白瑾衡不置可否,只端起茶盏,语带深意:
“你与他来往,也该心中有数。他虽不像他兄长那样擅藏,可终归是朱家人。”
他缓缓抬眼,望着灯下清瘦沉静的白尉怜,道:
“这世上的沉得住气,未必都是心机深。露锋的,也未必全无算计。你要记得,藏与不藏,只是他们选了哪一副皮来见你。”
白尉怜微垂眼帘,拱手低声应道:“晦章谨记。”
车轮声下隐约传来金辔铁马的脆响。
白尉怜微侧身,从车缝中看了一眼。
白瑾衡却已先他一步抬眼,语气微顿,道:“那是傅濯的车。”
白尉怜眼神一动。
白瑾衡语调平稳,目光却未移开车窗外的街景:“都察院副都御史傅濯,写本子的手最辣,哪家事他都敢点名参,章章不留情面。我那年要致仕,他也送了一道,骂我尸位素餐、朋党庇子,虽未结实,却也搅得朝堂风声几日。”
他轻抿一口茶,似是随口一提:“当年沈丞相执政时,他也递过一本,说什么‘政务偏私、屡废清议’。言辞凿凿,倒真像他心怀天下似的。”
话到此处,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白尉怜一眼,唇角似勾非勾:“偏偏那时候,傅濯不过是个御史中丞,背后没点撑腰的,他敢动沈殽?如今巴结上摄政王,也就越发气焰了。”
说完,他将帘角轻轻拨开些许,一缕春光照进车中,落在他指节骨间,淡淡的光,也遮不住那深藏眼底的旧恨与警惕。
白瑾衡看了他一眼,语气少了些讽意,多了几分长辈的告诫:“你如今初入仕途,难免要在他眼前走动。他要是寻你麻烦,不必争锋相对,记着写信告诉我就好。”
“晦章明白。”白尉怜垂眸应下,声线如水波微泛,指尖却悄然绞紧了袖角的暗纹。
车厢帘子在春风中轻晃,一抹青灰官服掠过缝隙间,与前方另一辆轿子的帘影重叠,明暗交错。
白尉怜目光一顿,隔着两重帘幕,恰好瞧见那人侧首的轮廓。
傅濯,鬓角染霜,神情冷峻如刻,面如刀削,是记忆里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睫羽微颤,却并未凝视太久,只在帘影低垂之际,缓缓移开了视线。
“怎的?”白瑾衡察觉动静,语气仍是平淡,“瞧见什么了?”
白尉怜收回手指,拢了拢衣角,声音温和如常:“风吹进来了些,父亲莫要着凉。”
白瑾衡没再多问,低声“嗯”了一句,抬手阖上帘角。
马车仍缓缓行于御道之上,车轮碾过青石,留不下痕,却搅得心湖微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