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傍晚,离开纸铺后,白尉怜并未立即回府,而是沿着街尾一路走至手工摊前。
那处角落聚着几个老匠人,摆着些粗竹、铜丝、剪纸、硝蜡与小巧的木工器具,摊子不起眼,若不留意,极容易错过。
他俯身挑选,一样样细细打量。手指略凉,却极稳,拈起那几张薄如蝉翼的油纸时,连边角都未折皱半分。
他选了几段削好的弯竹,数枚铜轴与小剪,复又添了红线和蜡笔。小贩见他模样清隽,穿着却素淡不华,起初并未多话,待看他一眼便拣出最合适的材料,眼神里竟多了几分打量与诧异。
“这位公子是做给孩子玩的?还是自己做着玩?”老匠人随口问。
白尉怜微顿,抬眸淡声答:“做个旧物罢了。”
声音极轻,却像落在风里不散。
老匠人没再多问,只笑着替他把竹片包好,用麻绳细细缠紧。
夜色渐近,集市的喧嚣似也沉入一层温柔的昏光之中。忽有一串灯盏在檐下次第亮起,橘黄的火光摇曳如星,将铺子前的青石地映得斑驳流动。
白尉怜低头接过那一捆细细包好的材料,指腹触及粗麻与竹片的刹那,睫羽轻轻一颤,随即低垂,神情沉静得仿佛整条街的喧哗都止步于他三尺之外。
他立在灯下,衣角随风轻晃,肩影清瘦。
等白尉怜回到白府,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京华城。
朱红宫墙外灯火未歇,府内却一片寂静,连风声都藏进了深巷重门。他自侧门入内,脚步不疾不徐,衣角拂过石板地,带起一片干落的杏叶。
白瑾衡尚在书房,灯火未熄,似早已等他多时。听闻脚步声,抬眼看去,道:“你这一走,竟耽搁至此时。”
白尉怜将手中包裹放下,语声温淡:“路上遇到朱将军,耽搁了些事,东西都买到了。”
白瑾衡神色有些担忧起来:“他可有认出你?”
白尉怜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道:“应该没有,当初也就带训了几天,况且那孩子素来不喜我,我今天看他神情也没什么异常,应该是认不出的,父亲不用担心。”
“那就好,要小心行事,”白瑾衡指了指案上一方覆着锦帕的礼盒,语气淡淡:“上元赐宴虽说是节庆,但礼不可废。我那边已备好一方寿山石镇纸,用来应制,分量得当,送去也不失体面。”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白尉怜,话音缓了几分:“你若还未准备,可一并署名,反正初入仕途,礼节周全便是,不必太出挑。”
白尉怜略一思量,语气未变,却分外清晰:“不必了。明日晦章自有准备。”
白瑾衡本欲劝他莫过于劳神,话到唇边终是未言,只轻叹一声,道:“随你。”
一个两个,大的不听话,小的也不听话。
夜已深沉。
白尉怜推门入室,未唤灯火,只点了桌前一盏旧铜灯。微弱火光在纸窗上投下一圈晕黄,将他清瘦的身影映得修长安静。
他脱下外袍,净手焚香,取出今日采买的物什,一一摊开在桌案上。
竹片、线轴、油纸、染墨、细剪……材料不多,却整整齐齐,一如他性情。
月色从窗缝斜落,落在他微垂的睫羽与肩角上,像为他罩他静静坐下,低着头,眉眼沉着,指尖一点点动着,像在雕刻什么极细致的东西。
偶尔有风从窗缝拂进来,案前那盏纸灯轻轻晃了晃,他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
夜越来越深,檐角滴水的声音清晰得很。
铜灯早就烧到了尽头,微弱的光在桌面上跳动了一会儿,终于也暗了下去。
他换了盏灯,房中静得只能听见纸线摩挲的声音。
直到天色泛白,夜色如水褪尽,他才将那封最后一道封口细细按妥,缓缓将其收入锦匣,缠妥丝绦,神色一寸寸收敛。
白尉怜倚着案几轻揉手腕,眉宇间显出几分倦意。窗外天光微启,云气尚未散尽,隐约可见薄霜未化。
此时已近寅时末,想来父亲也该整冠束带,准备赴那祭天大典去了。
他微垂眼睫,手指轻抚匣面,片刻才缓缓起身,心中略算了算,距午后的上元赐宴尚有几个时辰,尚且来得及歇一歇,养足精神。
没成想这一睡竟睡到了未时。
白尉怜习惯性的揉了揉膝盖,那处旧伤昨日复发,此时虽已平静,仍隐隐有些发紧发涩。
他略侧身下榻,动作极轻,避开了膝间那一点隐痛。
未唤侍从,白尉怜走至衣柜前,拉开沉香木匣,里头整齐叠着数套礼服,皆是为今日上元所备。
指尖轻落在最右侧那一袭月白云纹纱衣上,纹饰细密,缀有极浅的银丝流霞,在日光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晕。
他伸手取出,在几案边展平,一寸寸细细理顺。
衣袍层层叠叠,他从容着上中衣、束发、理襟,每一道动作都干净利落,不带丝毫凌乱。
腰间佩玉被他扣好,发上银冠轻箍,一缕流苏垂至颈侧,映着他眉目温润,倒更衬得人如月下清风。
只是走至立镜前时,他略微顿了一瞬,仿佛不习惯这张映在铜镜中的容颜。
先前那副皮相,眉目更显锋利,线条冷峻,五官如刀裁雪刻,藏不住少年将官的傲骨。哪怕刻意收敛神色,那骨子里的冷冽也总叫人轻易看出来历。
他眼睛原本便是狭长款式,偏凤眼,眼尾挑起,藏锋于内,喜怒不显时自带凌厉锋意,一望即知性格难驯。
而此刻镜中这双眼,同样狭长,却较为平直,眼尾不显飞扬,微敛之中多出几分静气,仿佛山雨欲来前那片沉云,绵而不弱,远而不寒。
那眉,比他旧容更纤细几分,却修得极整,如淡墨小篆,生得极静极轻;鼻梁挺直不俯,唇色偏淡,轮廓虽削瘦却称得上匀净。
不像旧时的那张脸,眉眼锋利,骨线分明,连薄唇微动都带着几分兵锋将意。
这张脸,更像个文人。
肤色较前略白,却并不苍薄,而是一种病后初雪般的柔润,仿佛盛年之人受过长久风寒,骨相削净,气质也愈加沉静。
更不同的,是这副身形瘸了一足,走路需极稳地调配重心,动作看似缓慢,实则极有章法。
身形略瘦,却不显削弱,反倒多了一分安静的从容,如山中夜雪,无声自深。
他盯着镜中人看了一会儿,眼神微沉,却未再多作停留,只一寸寸将发冠束紧,衣袍拉平。
换了皮,换了姓,他已不是沈琀。
而是白家从小体弱多病的白二公子白尉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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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6章 他可有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