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钦目光一敛,语声清朗而带笑:“公子留步。”
话音未尽,他已迈步上前,指尖稳稳落在白尉怜的腰侧,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白尉怜身形一滞,回头望他。
他手掌温热,隔着一层薄袍贴在腰间,仿佛风掠湖面,惊不起波澜,却带着极强的存在感。
那声音不重,却足以穿透人声鼎沸的东市,落入白尉怜耳中。
他脚步微顿,未转身,只稍稍偏头。
朱筠钦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公子。
白尉怜手中提着纸扎灯与祭纸,指节纤长,握物不紧不松,仿佛天生就是这般从容持重的模样。
朱筠钦却像没察觉对方的警觉,只微挑眉,眼中带着直率的笑意,扫了一眼他手中包好的纸扎物什,随口道:“我瞧着公子是买了纸钱?”
语气轻慢,却又带着三分打量,“只是明日乃上元节,天官赐福之时,依民俗可不兴烧纸祭奠,难道不怕……冲了节气,惹人猜疑?”
白尉怜缓缓回身,目光自朱筠钦的脸上掠过,淡若水雾,不惊不扰,却叫人一时间看不清他情绪的底色。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包好的纸扎,语声不疾不徐,似是风中雨落,却字字落在实处,含着几分藏不住的感伤与倦意:“家中旧人亡于此节,阳福难求,阴愿总不能也欠着。”
话说得极轻,像是随口而出,又似早已在心头盘桓许久。他抬眸看朱筠钦,那眼中不带丝毫怨愤,只一片清澈温润,仿佛覆雪下的溪石,柔和却不容轻慢。
“将军若不信祭祀之理,”他声音仍旧温和,“倒也可作不信之事。”
朱筠钦眉头一跳,原本只是疑心随口一问,此时却觉自己似是不慎触了一段隐秘。他一向心思敏锐,方才虽觉对方步履有异,却难从这温和语态中寻出丝毫破绽,反倒叫自己像个冒失鬼。
他轻咳一声,语气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是我孟浪,不是成心挑人旧疤。公子若有不快,还望莫往心里去。”
稍顿,又正色道:“我见公子方才腿脚略有不便……若不嫌弃,我送你一程可好?”
“将军好意,小人心领了,”白尉怜微一颔首,眉眼含笑却不近人情:“只是这路我走了许多年,身子也是老毛病,习惯便也养成了,倒叫将军白操心一回。”
他说得得体大方,分寸恰如其分,不卑不亢,又极有教养。一番话既婉拒,又不失礼数,倒让朱筠钦一时间生不出继续强求之意。
“那行,这小贼,我便交到官府处置了。”朱筠钦踢了踢缩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偷。
白尉怜点头作揖告辞,袖口一收,动作利落克制,转身便融入人流之中。熙攘市声中,他步伐从容,神情未改,唯脚下略缓了半拍。
眼神微敛,思绪翻涌。
……那朱将军,总觉得眼熟。
朱筠钦,朱二公子,朱家……
他眸光一顿,心中忽然一震。
嘶,原来是他。
定北侯朱承远的幼子,那年他在北境军中实习短驻时,曾短暂由他带训过几日。年纪尚幼,个子瘦小,却眼神凌厉,打起靶来力道狠得像豺。那时谁都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将器,只是性子太野,拦不住。
不过他记得这孩子好像不太喜欢自己。
那年北境风重,雪落无声。营中少年多是勋贵子弟送来历练的,个个带着点傲气,也带着些浮躁。
朱筠钦初来时不过十四,已然是名满京华的“侯府小将”。年纪轻轻,气势却盛,骑马不让人牵,佩刀不需人磨,训话时总是一言不发,眼神清冷而倨傲,仿佛营中上下无人入得了他的眼。
白尉怜那时是将军,带兵素以规矩严整著称,对这位“上头打过招呼”的小少爷,本也没多费心思。只是朱筠钦未曾耍横,也不肯亲近,练兵时一丝不苟,场下却与谁都保持距离。一次午后,副将随口提起:“朱二公子似乎不大待见将军。”
有一回,夜巡回来,白尉怜路过靶场,看见那少年独自站在雪地里,对着靶心一箭又一箭地练。风雪落在他肩头,他不动,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也不抬手拂。
白尉怜没出声,只在旁站了片刻。
直到少年弓弦一震,箭正中靶心。他才道:“天太冷,靶心冻硬,散开了箭也没用。”
他语气平和,尽量收敛了将官口吻,只作一句提醒。
朱筠钦回头看他,眼里带了些许讶异,随即便低下头应了一句:“……知错了。”
声音不高,却不带半点不服,也不带讨好。
白尉怜望着他略发红的指节,又看那堆在一旁的练箭靶,沉默了片刻,忽地将自己的手套摘下,放在他身旁。
“练归练,命也得留着。”他说。
朱筠钦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那双沾着雪气的手套,许久没动。
白尉怜未等他反应,便转身离去。
他那时想,副将或许说得是对的,这军营素来是朱家的地盘,自己不过是个半路杀出来的“外姓将军。
朱筠钦不待见自己的也是正常。
第二日清晨,白尉怜如常赴营点检,心中倒还记着昨夜的事。
他原以为朱筠钦会将那双手套还回来,或许冷冷道一句“谢将军”,也算是了结。
毕竟那孩子性子高傲,行事一向分寸分明,不欠人情。
可那一整日过去,营帐无人来报。
朱筠钦也照旧,操练如常,行礼回话皆规矩,半分未提前夜之事。仿佛那双手套,从没落到他手中。
白尉怜本不在意,可下了点将,他回了营帐,望着案头发了会呆,忽然叹了口气,自语道:“果然是不喜欢我啊……”
他本就不常与人亲近,只是见朱筠钦骨架清冷,练功极苦,才一时起了念头。
谁知那少年连“借”都不肯承认。
白尉怜有些懊悔的自言自语:“这手套还是母亲亲手做的呢,用的是江南新进的鲛绡缎面,里层衬的是烧绒藤花,外头还加了锁风线……”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自己空落落的袖口,轻轻摇了摇头,“挺稀罕的一双。”
几日后他又偷偷观察了一阵,想找着机会从朱筠钦那里讨回来。
却始终没在朱筠钦那见过那手套。
“难道是丢了吗?”白尉怜嘀咕道,脸上满是可惜,“挺稀罕的一双……用的可是鲛绡缎面和烧绒藤花……还有锁风线……”
人声鼎沸中,白尉怜眼底浮起一丝晦暗的笑意,显得孤寂落寞。
那时他还是沈家大公子,是沈将军沈琀,麾下三营在手,令出如山。
如今却换了姓,换了皮,换了命。
而那孩子,竟真长成了这般模样。
气盛张扬,锋芒依旧不敛,却偏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轻轻呼了口气,袖袍拂过身侧,继续往前走去,只是那一抹锋锐的身影,仍在他脑海中不散,像某种旧日埋下未曾发芽的因果,终于在今日人海里,冷不防抽了一枝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