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京华城坊间一早便传遍了白尉怜被朱筠钦“带走”又“重伤归府”的消息。
街角茶肆内,言语交错,皆是叹息与猜测。
“哼,怕不是看白二郎才名太盛,朱家容不下罢。”
“可官府呢?没动静,连个口供都没录成。”
“听说是白二公子自己不愿说,怕是被威胁了……”
“哎呦喂,听说背上那个鞭伤呀,密密麻麻的……”
“哎听说前几晚那桂芳糕坊被人打劫了。”
“最近京城真是祸端多啊……”
谣言如湿地浮尘,看不见源头,却能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的白府内院,却悄无声息。
白尉怜卧于榻上,神色苍白,唇畔一点血痕未褪,肩头伤痕纵横,皆是旧创未愈又添新伤。
忽而“咯哒”一声轻响,从窗外传来。
那身影如猫般跃入,动作极轻极稳,落地时衣袍微动,溅起一缕尘香。
白尉怜嘴角微动:“……你还敢来?”
朱筠钦站在窗边,一身黑衣,带着未干的夜露,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坦然:“若不来,你便真让世人都以为我是打你的了?”
白尉怜垂眸,掩住唇角淡淡的笑:“不是吗?”
朱筠钦脸上闪过心虚,摸了摸鼻头:“不全是……”
走近了些,望着他肩上的伤,语气微冷:“何必下手这么重?做做戏而已。”
白尉怜眼神沉静如水:“若不重些,他们怎肯信。”
他话音未落,忽然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传来一声低咳:“晦章……醒了吗?”
是白瑾衡的声音。
朱筠钦眉头一皱,一闪身,已躲入角落的屏风之后。
白尉怜眸光微转,平静应道:“父亲,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推开,白靖臣披着银灰狐裘,眉目沉稳,眼神清亮,宛如一柄深藏锋芒的老剑。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白尉怜肩上的被角掖好。
“伤势如何?”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关切。
可那双眼睛里是一抹锐利、甚至带着兴味的精明光芒。
仿佛他不是在问伤势,而是在问局势。
白尉怜睫羽轻颤,缓缓睁眼:“父亲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白瑾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炉前,缓缓揭开铜壶壶盖,往杯中斟了些温茶。
“你若真聪明,便不会在石桥谷下手。”他语气温和,却字字打在要害,“那地方,是内库设点三十余年的中转旧线,摄政王暗中握着几条脉,你一查,便是给他点灯。”
白尉怜撑起半身,低声道:“可那批粮确实有问题,我若不动,西北就要断粮。”
“断与不断,”白靖臣端起茶,回身看他一眼,“本就是兵部与中枢该吵的事,与你太常何干?”
白尉怜垂眸:“可他们借我太常的名,走的却是军饷。”
白瑾衡不语,盯着他半晌,忽而笑了:“你倒也不是全无章法,只是出手太急。”
他走回榻边,将茶递至他手边:“记着,查一桩案,不难。难的是如何把它送上桌面。”
白尉怜抬眼看他。
白瑾衡淡淡道:“你若真想揭,别急着掀盖子。先挑条鱼钩出来,让人自愿咬上去。”
“这鱼自己撞上了御前的银案,就与你无关,反倒是你能‘代为收尾’。”
“但如今是摄政王挑了钩子,你便成了那条鱼。”
白尉怜喉结微动,低声应了一句:“明白了。”
白瑾衡盯着他几息,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记住了,晦章,你藏了三年,好不容易熬到局开,切莫沉不住气,”最终只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地带上一丝缓和:“你姓白,也姓沈。你不是在替谁报仇,是在给这局子,铺下一条能走的路。”
白尉怜闭了闭眼,轻声应道:“是。”
他说罢,起身,替白尉怜掖了掖被角。
白尉怜怔了片刻,忽似想到什么,神色微变,低声问:“父亲……是如何知道我失踪的?”
白瑾衡正为他拭药,闻言手下一顿,抬眸看他:“你连日未归,终究是引人担忧。”
“可我前几日皆宿在太常寺,并未回府。”他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在自语,又似是在试探,“你一向宽我行止,怎会忽然动念寻人?”
白瑾衡沉默了须臾,才道:“我没有报官。”
白尉怜目光一凝:“可有官兵来府中巡查?”
白瑾衡神色微滞:“并无人来查。昨夜你昏迷被老秦送回,我这才察觉事有蹊跷。”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有难掩的沉重忧色,仿佛还未从昨夜的惊惧中回神。
白尉怜却已陷入更深的疑窦。
不是父亲报官,官府也未曾上门,那……是谁察觉他失踪?又是谁在寻他?
一瞬间,白尉怜脑中闪过数个可能之人,每一道身影都如雾中之影,看似熟悉,实则虚幻。
他脸色渐沉,嘴唇抿得发白。
白瑾衡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唤道:“晦章?”
白尉怜回神,勉力一笑:“无事,只是……近来事多,思绪乱了。”
他没有再问,只将这些纷乱的线索小心压下,藏进心底。
但他知道,有些人,已经悄然现身了。
白瑾衡看了白尉怜一眼,没再追问。
他起身整了整大氅,缓步往外走,临出门前却又顿住了脚。
“对了。”他语调不重,像是随口提起,“你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两个小乞儿,养在偏院,病也差不多好了。昨日见我时还问你去哪了……说是‘白哥哥’几日没来,他们睡觉都睡不安稳。”
说完,他拂袖而出。
门扉阖上的一瞬,白尉怜微微偏头,看向屏风后。
朱筠钦自阴影中缓缓现身。
“你父亲走得倒是利落。”他说着走上前,小心扶起白尉怜。
白尉怜斜他一眼:“你敢当着他面现身?”
朱筠钦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
他俯身将白尉怜半扶半抱地下榻,语气一如往常般轻描淡写:“不是说要去看看那两个小乞丐?我带你过去。”
白尉怜抬手拢了拢衣襟,神情淡淡:“我自己能走。”
朱筠钦却并未松手,只作没听见。
他扶着人穿过重重游廊,悄然从偏门绕入偏院。
白瑾衡致仕之后,府中清静许多,遣散了大半下人,如今偌大宅院,除几位心腹外几乎寂无人声,反倒显出几分肃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