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此时热闹得几乎挪不动脚。
坊口早早悬起了彩缯灯球,纸制走兽腾空而起,仿佛天狗追月,惹得孩童奔走叫嚷。街边的糖画摊支起小火炉,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汽,香甜的糖浆在铜板上旋转成型,落笔成龙,勾角成凤。人来人往,车马如流,似乎整个城的喜气都涌到了这里。
小贩已在挑选灯货,有泥塑兔灯、纸糊麒麟,也有专为贵族孩童定制的“走马转灯”,画面活灵活现。
白尉怜忽地停下脚步,抬手托起面前店铺悬挂着的一盏走马灯。那灯架用淡黄竹骨扎成,覆以柔纸,四面绘着“春牛耕田、夏荷映水、秋禾盈仓、冬鹊报喜”的图案,虽不名贵,却勾勒得生动可喜。
灯内轴轮转动,影子随着风轻轻晃动,似是四季更迭,光影流转间隐约透出人世冷暖。
他指腹轻轻抚过纸面上那一抹浅彩朱红,像是触到了某段模糊又久远的记忆。耳畔似又响起孩童时节母亲轻声絮语。
“客官眼光好,这灯今日才挂出。”摊主见他停步,忙笑着招呼,“画的是四季丰景,家宅和顺最合适不过,买一盏挂在窗前,保一整年顺顺当当。”
白尉怜轻轻一笑,眼神却未曾移开。他缓声道:“……我小时候,好像也有这么一盏。”
摊主一愣,笑道:“那如今再买一盏回去,讨个吉利。”
“如今年岁渐长,倒是不喜欢这些哄小孩的玩意儿了。”白尉怜温声道。
不多时,他在一间纸扎铺前停了下来。
铺子门前堆了大大小小的纸扎物,宫灯、花树、金锭银山,还有些灵棚纸马。掌柜的是个满脸堆笑的老者,见白尉怜衣着讲究、气质清寒,连忙上前招呼:“公子是要备明夜放灯的纸物?还是要纸锭香囊祭灯?我这新进的湖绫纸,烧了净气无烟,最是合用。”
白尉怜微微颔首,从袖中抽出一纸折得整整齐齐的清单,指尖仍带着冬末初春的微凉。
他低声道:“烦请照此备下,两份湖绫纸,一套红金灯签,再添两盏白纱花灯。”
“公子祭的可是亲人?还是求平安的长灯?”
“亲人。”他语声极轻,像风过笛韵。
掌柜一怔,立刻低声道:“节前诸事繁多,家中故人也要请得安心。您稍坐片刻,我去取现成的制灯样式。”说罢便快步入内。
白尉怜垂眼看了一会儿柜台前的香火签纸,半晌,才慢慢踱到铺子外侧靠墙的长椅坐下。
身侧是檐下竹架,架上悬着一排灯笼,风吹来,灯影摇曳,映在他瘦削的面庞上,泛起一圈圈光影。
耳边是风吹竹架的细碎声响,灯影斜斜落在他颊侧,柔而不暖,反倒添了冷意。
他略微挪了下膝,动作极轻,唯那指尖微紧的青筋暴起一瞬,才暴露出几分隐忍。
今日一不留神逛的有些许久了,旧疾发作有些隐隐不适。
忽然,一道细碎的脚步声从人群中窜出,一名少年模样的小贼如狸猫般窜至,眼疾手快地朝他腰间一掠。
白尉怜眸光一凛,几乎是本能般起身反扑,动作干脆利落,身形虽微晃,却凛冽未散,整个人宛如破鞘之箭直扑而去。
膝头旧伤猛然一紧,疼得如锥刺骨,他却生生忍住,咬牙迈步,仍如疾风般直追。
那贼却早有防备,趁人潮掩映,蓦地回身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他未伤的腿上。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
白尉怜猝不及防,被那力道踹得一晃,连带着旧伤再度剧痛,整个人踉跄着扑倒。
下一瞬,那贼影已撞入人群,眼看就要借着人潮逃远。
却在此时,旁侧陡然传来一声清喝,语气张扬不屑:“做贼也敢在本将军眼皮子底下撒野?”
话音未落,一道暗青人影已如鹰隼扑猎般破风而出,脚步凌厉,劲风卷开人流,硬生生劈出一条直路。那贼尚未来得及反应,肩头已被一只铁掌稳稳按住,只听“砰”地一声,人已被拽翻在地,滚出老远。
来人年纪不大,却身形颀长挺拔,气势逼人,一袭青玄箭袖袍包裹着少年人的锐意与矫健。袍身织金绣纹,墨隐云腾,似兽非兽,若雷伏电藏,肃杀之气藏于衣间,叫人不敢逼视。腰间系一条软玉腰带,玉色温润却不失坚韧,其上斜佩一柄乌青剑鞘的长剑,未出鞘便自有锋芒。
他的鬓发高束,发间簪着黛金鎏玉,斜照日光下隐有冷辉。眉目极俊,眉锋入鬓,眼若玄铁,乌沉沉透出几分桀骜锋芒。
唇角微挑,带着懒倦的轻傲,像是漫不经心一笑,便可撩动风云。肤色略偏麦黄,却衬得五官越发深刻分明,浑然天成的少年气、将军骨,并不需谁称呼他“将军”,他立在那里,便是。
“贼胆真不小。”他低头瞥了那人一眼,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眼前这点动静不足挂齿。
那眼角微挑的一抹痕迹,带着三分世家公子的恣意与疏狂。
白尉怜双眸微眯,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是当朝“留京北征大将军”。
朱家二公子朱筠钦。
昔年沈丞相遇害后,被留京为质、年少从北境归来的少年将领。
他立在日光微敛的檐下,衣袍猎猎,目光如霜雪下的寒星,沉而锐,像是将千军万马藏在心间。
白尉怜垂眸片刻。
听闻昨日早朝,他当众冲撞了摄政王,言辞激烈,当场惹怒范泽。
最终的处置,是罚入太常寺挂职,曰“修学礼律、以正气性”。
看来自己以后避免不了和他多打交道。
“还你。”朱筠钦提起那只荷包,径直走来,眼角余光早在打量他。
方才他远远看见白尉怜几乎扑倒在地,便下意识迈步向前,掌心微抬,似是想扶人一把。
然而白尉怜却已先他一步站起,动作缓而稳。
他略微整理了袖角,白色衣衫干净如雪,竟无半点凌乱。
白尉怜伸手接过荷包,低声一笑:“多谢将军。”
朱筠钦却没立刻松手,指腹轻扣在荷包绣线处,眸光微敛,似笑非笑地道:“你腿脚不便,竟还能追贼……京中这等身手的读书人,倒也稀罕。”
话音不重,却有股子调侃的意味在其中。
说罢才松开手,袖袍翻动间,一缕日光在他肩头流转如金。
白尉怜却并不恼,眼睫微敛,语声温和:“将军怕是看错了,我不过是动了动心思罢了,真追出去,只怕要躺三日。”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羞惭,倒像是早将这点残伤视作寻常。
朱筠钦眉头轻挑,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眼前少年身上。
对方明明方才坐于长椅,腿脚似有不便,此刻却站得笔直,姿态端正,一身素衣如霜,竟未露丝毫破绽。
那人神色温润,声线清雅,礼数周全,却叫人生不出半点轻慢。偏偏就是这分从容里,藏着一缕细微的异样。
“多谢将军今日援手,来日若有机会,小人定当报答。”白尉怜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像春水掠过石面,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
他拢了拢袖角,作揖一礼,言语之间毫无多余寒暄,接过掌柜装好的纸钱和纸灯,转身便欲离去。
朱筠钦将那贼丢给衙役,随手拍了拍掌,像是甩开点微不足道的尘土。人群散去一半,他却未退步,反而转身望向即将离开的那道身影。
目光一敛,语声清朗而带笑:“公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