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室中只燃着一盏青铜油灯,灯芯噼啪轻响,将四角投下一层暖黄。
木桶里的热水正冒着雾气,白尉怜坐在里头,身上搭了件薄衫,半身浸在水中,只到腰际。腿浸在水里时,旧伤隐隐胀痛,但那种痛,又像是从骨缝里蒸出来的,反倒比以往来得缓慢温驯。
膝盖处药味未散,湿热氤氲中,被蒸出了些薄汗。
他手臂还被软缚着,身子略微前倾,像是随时会失去平衡。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朱筠钦推门而入,披着外袍,鬓角还有些未干的汗。
眼一扫过木桶,眉心微皱:“水不够热吧?你这伤,冷不得。”
说着,他也不问白尉怜同不同意,弯腰提起一壶刚煮开的热水,试了温度后,斟酌着往桶里倒。
水声哗啦一响,白尉怜下意识往后缩了一寸,朱筠钦却皱眉按住他肩膀,语气有些不耐烦:“动什么?我会烫你?”
白尉怜眉眼不动,只低声道:“我自己来。”
“你双手都还捆着。”朱筠钦凉凉开口,嗓音却压得低哑,“你要怎么来?”
说完,他已将外袍一掀,单膝跪坐在木桶旁,指尖试了试白尉怜膝盖的位置,轻轻擦拭上方湿气。
白尉怜身子微僵,那手指隔着热雾与温水触上皮肤时,他下意识颤了一下。
白尉怜没出声,只眼睫垂下,落在桶水的倒影里,身形沉静得近乎顺从。
朱筠钦动作一滞,忽然冷笑:“怎么不说话?又是那副‘我认命’的样子?”
他低头逼近,几乎要贴上那清淡苍白的面孔。
水汽氤氲,温度很高,仿佛连呼吸都在滚烫。
白尉怜却依旧一语不发,水珠沿他下颌滴落,在肩膀、锁骨打出一点点光。
朱筠钦看着他,忽然咬了咬牙,语气沉沉开口:“你到底还想瞒我多久。”
几天下来,朱筠钦冷静了不少。
他不相信白尉怜是那种阴险狡诈的人。
也不屑于玩阴谋
顶多是阳谋。
白尉怜终于抬起眼,那双眼里还是没什么情绪,只剩下细微的哀与倦。
“再等等。”他轻声说。
热雾氤氲,木桶边沿挂着几缕水珠,顺着白尉怜裸露在外的膝盖滑下。
他坐得极端安静,半身浸在温水中,身形纤细却线条清晰,显出一种病弱又不容忽视的冷淡美感。
朱筠钦原本是帮他擦腿的,手中布巾沾了热水,从小腿一路擦到膝上。
动作一开始还算规矩,可越是往上,目光越是不受控地追随着指尖。
白尉怜似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身去,动作却牵动浴袍一角,布料顺着湿滑的肌肤往下滑,露出一截顺腰而下的线条。
就在那骨骼起伏最精致的髋骨侧,一点朱砂赫然跃入眼中。
朱筠钦的手一顿。
那是一点极艳的红,朱得纯粹,落在那样一处微妙的位置上。
那颗朱砂痣下还有一道浅浅疤。
不显眼,却也遮不住,如同白雪中燃起的一滴火。
朱筠钦一瞬间觉得自己喉咙好像卡住了什么。
水声微动,空气中氤氲着热意,混合着木香与药香。
朱筠钦原本已转身,可脑中却挥之不去那一点朱砂。
髋骨偏下的位置,不偏不倚,像是刻意落在那里。
他记得。
他怎会不记得?
那年初雪,沈琀带伤卧床,自己假装贴身侍卫半夜偷偷潜进军帐,要替他换药。
那时少年坐在木桶边,腰侧的布被撩开一角,那点红痣在灯下红得几乎夺目。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
多年后,那个位置、那个印记,竟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眼前。
容貌能造假。
经历能造假。
性格能造假。
甚至痣都可以造假。
那疤痕呢?!
朱筠钦猛地转过身。
“白尉怜。”
他的声音像是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喑哑而发颤,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般站在原地,瞳孔猛然收缩,像要将白尉怜整个人吞进眼里。
白尉怜微愣,回头望他。
只是对上一眼,朱筠钦便已无法抑制,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扯开他身上搭着的浴巾。
白尉怜下意识伸手拽住,眉心一蹙:“你疯了。”
可朱筠钦根本不听。
他蹲下身,视线贴近那枚朱砂印,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却终究没有碰上去,嗓音极轻,却带着颤抖到极致的压抑:
“……是你。”
“沈琀。”
这一刻,他说出这个名字,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
白尉怜整个人微微一震,仿佛连呼吸都顿了顿,半晌才低下眼帘,嗓音仍平稳:“不是,朱二公子认错了……”
朱筠钦忽然站起身,像是强压了多年的怒火与怨恨一并灌入口中,他低吼出声:
“你还要骗我!”
“你竟敢把你自己藏成这样!”
“你知道我在北境跪了几夜守着你所谓的被狼叼走的残缺不堪的尸体的吗?!’”
“我守的尸体只有半边身体!连脑袋也没有!”
“结果你他娘的活着,活得比谁都好,还换了张脸换了个名字,搅和进朝局里说你是白尉怜?!”
他连珠炮般的质问猛砸而来,字字如刀。
白尉怜倒是奇了个怪了,这小子到底怎么看出来他是沈琀的。
白尉怜垂着眼,强装镇定:“我真的不是,沈将军骁勇善战,怎么会是我这等文弱书生呢?”
“那你这儿的痣,这儿的疤怎么解释?!”朱筠钦快要气死了,事到如今,对方居然还想瞒着自己。
“这有什么稀奇的……有的人多了去了,朱儿公子多心了……”
未等白尉怜说完,朱筠钦一把掐住白尉怜下巴,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因、为、我、见、过!”
白尉怜垂着眼,面上波澜不惊,可内心早已翻涌不止。
朱筠钦这般逼问,原本该是最危险的时刻,三年前旧事牵连甚广,如今他假死重回京中,身边没几个可信之人。
若朱筠钦不可信,一切将前功尽弃,甚至性命难保。
朱筠钦,他带训过,也算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虽性子烈、嘴硬心直,但本性不坏。
与人争不过三句便皱眉,遇到冤案愿为民请命,哪怕落得一身污名也不愿低头。
他会质问自己、会冲动、会愤怒,唯独不会背叛。
他可信。
白尉怜在心中暗暗权衡之后,终究给出了这个判断。
这是在他多年仕途与军旅经验中,极少有的豪赌。
哪怕这一句“我是沈琀”,等同于将命脉交到对方手中。
“你该明白,若我还以沈琀之名在京中走动,活不了三日。”
“若我不换这张脸,我怎能留下?”
白尉怜直视着对方盛满怒气的眸子。
朱筠钦呼吸都乱了。
他不知是气得还是痛得,额上冷汗直冒,手抬到半空,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最后他死死捏着拳头,低吼着质问:
“那你有想过我吗?!你有没有想过,北境的那些人、你的兵、我……你让多少人背着你的墓,过了这么多年?”
白尉怜喉咙微动,却终究说不出一句“对不起”。
他说不出口。
那年他埋下沈琀,亲手熄了灯,斩断旧线,便不再打算回头。
可如今,被那道早该被遗忘的眼神逼至墙角,他再冷静,也再无法遮掩。
那一刻,白尉怜几乎想闭眼装傻,可肩膀上的伤刚愈,髋骨侧的水珠还没干,他再怎么装,也瞒不过了。
朱筠钦盯着他,睫毛轻颤,一字一句,近乎嘶哑地开口:
“……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