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得极轻极慢,像是唤一场梦。
“我等你……等了好久。”
他眼中没有怒,也没有责问,只有隐忍至极的委屈与酸楚,像一把细细的锯,在夜里缓慢拉开了一道缝。
“这么多年,我都以为……你死了。……”
“可你就站在我面前。”
他呼吸发紧,唇角抖了抖,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一双眼,像燃着暗火,又像困兽。
白尉怜被这句“我等你等了好久”砸得一瞬怔愣。
可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只是微垂下眼眸,却怎么也压不住眉眼间的尴尬和疑惑。
他到底是从哪认出来的?
朱砂痣……那么隐秘的位置……
他不记得自己有和这小子一起洗过澡啊?
冷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带着夜里特有的湿寒,拂过他裸露的膝侧。他不由轻轻蹙了蹙眉,整个人微微蜷了蜷。
“……等改日,我细细与你说。”白尉怜低声开口,语调轻淡,带着些迟疑和慌乱。
朱筠钦却听得一愣,眸色动了动,片刻后才回神,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他微敞的衣襟与苍白膝盖,忽而低声道:
“你膝盖还疼?”
白尉怜本想开口否认,却恰在这时又是一阵冷风吹过,膝盖骨处仿佛针扎一般,一时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下一刻,朱筠钦已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地把一件大氅搭在他肩上,动作迅速利落,像是怕他再冷到。
“你……”白尉怜一怔,刚想阻止,整个人便被他半拦半抱着揽入怀中。
“我自己能走。”白尉怜低声挣了挣,有些羞赧,眼尾带着一丝涨红。
“你别乱动。”朱筠钦语气不重,却透着压不住的担忧,“你腿伤还没好,肩也才敷了药,再摔一次试试?”
白尉怜咬了咬牙,没再挣扎。
只是低头不语,一副“认命”模样。
朱筠钦这句话甫一出口,脚步未停,心中却倏然顿住了什么。
他低头看怀里的人。
白尉怜正微微侧着脸,睫羽垂下,安静得几乎像是那晚风中漂着的一缕纸灯。
朱筠钦心头一紧,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是沈将军。
是他少年时仰望、从战报中一笔一划默背兵法的沈将军,是那个在西北雪夜独自策马斩敌、三日不归的沈琀。
他竟在那样的身份前,说出“再摔一次试试”这种话?
他眉心微蹙,语气一转,低声改口道:
“我不是……责怪你。”
他的声音轻了许多,像是生怕一语重了,又将人推远。
“我只是怕你伤得更重。”
他说得克制,小心翼翼,却藏着点说不清的心酸和倔强。
白尉怜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那层若有若无的寒意似乎终于缓了缓,片刻后轻声道:
“知道了。下回摔的时候,喊你。”
“还有,记得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
朱筠钦顿住,眸光一闪,喉结滚了滚,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屋内早已点好了暖炉,灯影摇曳。
朱筠钦将他放在榻上,动作小心至极,像是在放置一件极易碎裂的瓷器。
榻上厚褥早已铺好,被角也捂得温热,几乎没有一丝凉意。
他轻轻替白尉怜掖好被子,转身,利落地将那口铜炉拨得旺了些,然后捧出一方更加小巧暖炉,用锦帕包了送来榻前。
“这个是新的,才添了炭芯。”他说着,微弯着腰,将那暖炉轻轻放到白尉怜膝盖上,还特意在他膝下垫了一方折叠软毡,免得铜炉重压太久,“不烫,刚好暖膝。”
白尉怜低头看那小炉,通体素白,炉口微张,冒出缕缕热气,隐隐夹着些干梅花的香。他怔了怔,不由抬眼望向朱筠钦,刚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已经起身,转头去了角落。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浅漆木托回来,上头放了半碗温粥和一碟酥松的蒸糕。
“将就着吃点吧。”朱筠钦蹲下身来,将木托搁在小几上,然后自顾自舀了一勺粥,轻吹一口,送到白尉怜唇边。
白尉怜怔愣着,看着那只递到唇边的瓷白汤匙,鼻端是米粥热气蒸腾的香,还有朱筠钦手指若有若无的颤意。
他眼睫轻轻一颤,整个人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柔情困在了空气里。
这是朱筠钦?
眼前这个蹲在床前、耐心喂他粥的人,是那个在军中不近人情还丢了他手套的朱筠钦?
还是那个前几日刚在马厩里怒气冲天、挥鞭砸榻逼他认罪的朱筠钦?
白尉怜眯了眯眼,神情带了点狐疑。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筠钦动作一顿,手中那勺还未送出的米粥微微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他抬起头看了白尉怜一眼,眼神里先是愣,随后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露出几分受伤的神色,却又很快垂了眼帘,把那点委屈和情绪悄悄藏了起来。
“做什么?”他声音低哑,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
“你伤还没好,总不能让我真看着你饿着吧。”他像是故作轻松地说着,却没再看白尉怜,只低头继续吹了吹那勺粥,语气像一阵闷火熬过的风,沉着、闷着,藏着莫名的倔。
白尉怜感觉自己身上的皮都绽开了。
不对劲。
一万个不对劲。
白尉怜将手背贴上眼前人的额头上:“你是不是发烧了?”
朱筠钦闻言,手中那勺粥一顿,悬在半空。
他低头看着那勺粥,像是在借那浅浅一碗温热的东西冷静自己。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粥送到白尉怜唇边,语气低而缓,却带着一点委屈似的认真:
“没有发烧……”
“我只是想喂你吃饭,照顾你,把你养好……这些都不行吗?”
白尉怜怔住,眉眼间狐疑还未散去。
朱筠钦却仿佛没看见他的神情,继续说:“以前……你是我最敬的人,现在也一样。你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真死了。”
“可你没死,你活着,你就在我面前。”
他说到这,眼睫微颤,像是将藏了许久的情绪缓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