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尉怜点头应下,吩咐随从轮班守夜。
转身时,却见那瘦小的弟弟始终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像是怕脏了这间整洁的屋子,又像是怕自己哪里不配。
他只穿着一件洗过无数遍的破旧单衣,脚上连鞋都没穿全,踮着脚立在那里,小脸冻得通红。
白尉怜朝他伸出手,语气温缓:“进来吧,你哥哥醒来,见你不在,怕是要急。”
小乞丐怔了一下,像是终于被允准了存在的身份,小跑着过来,轻轻趴在床沿,睁大眼看着兄长的脸。他不敢碰,只是眨着眼,死死忍着眼泪。
一旁的白尉怜看着这一幕,衣袖下的指节微收。
他吩咐道:“叫厨房多做些温粥软菜,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再饿坏了。”
“是。”随从退下。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药炉轻响与火苗低语。男孩终于回过头,轻轻拉了拉白尉怜的袖子,小声说:“大人……谢谢您。”
白尉怜低头看他,他眼圈通红,神情却极认真。
“谢谢您救我哥哥,还给我们住的地方……我知道我哥不会白让您救的。他要是醒了,一定会做牛做马帮您干活的。我也会的。”他说着,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白尉怜眸中泛起淡淡光意,缓声道:“你们的命不是用来抵的,是用来活的。”
男孩怔住,半晌,才像懂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屋中药香缭绕,少年依旧昏睡未醒,偶有轻咳,被被褥捂得满面通红。那孩子守在床边不敢眨眼,生怕哥哥哪怕动一下自己就会错过。
就在此时,院门处忽传来几声轻咳。
“咳……咳咳……人在哪间屋?”
门缓缓推开,一位着绸袍的老者走了进来,年约五旬,眉目儒雅,虽不怒自威,眼角却挂着几分随性与笑意。
他手里拎着一个略显旧色的包袱,身后两名下人,各自抱着衣箱。
“爹。”白尉怜一愣,旋即起身相迎。
“你不是叫王颐堂去了么?我在后院听说了些动静。”白瑾衡随口道,目光一转,已落在床上之人身上,“……这孩子的伤,看着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话间,他将手中包袱放下,吩咐随从将箱子一并打开:“这些是景焕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样式不新了,但料子好,厚实又不透风。洗过几回,也不扎人,让他俩先将就着穿。”
顿了顿,他又道:“明儿我再去街上铺子里寻些新的,让人做好送来。”
白尉怜望着那一层层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心头微动,垂声道:“谢父亲。”
“谢什么。”白瑾衡摆了摆手,“当年景焕年纪更小,也是被人打得半死扔在路边,你娘非要抱回来救。不是亲生的……可这些年,也早胜似亲生了。对外,我们也一直说是亲生。”
他声音渐低,语气微顿,似是忆起什么,“……一晃,都这么些年了。”
他话未说尽,语气却已不觉转柔,目光落在男孩身上。
小乞丐这才意识到老者的身份,连忙站起来躬身作揖,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谢谢老爷……”
白瑾衡眯起眼看他,又朝床上那少年瞧了瞧,似是满意地点点头:“两个娃都算有灵气,活下来就是本事。”
说罢,他亲自从箱中取出一件稍小的棉袍,拍了拍灰,递给男孩:“这个你先穿上吧,天还冷呢。”
男孩怔怔接过,捧在怀里像是捧着一整座炉火,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只说了句极轻极轻的:“……谢谢您。”
白瑾衡笑了笑,转身往外走:“照顾好人,药我也让人抄一份送来,后天该换方子了。”
而那屋中静静站着的两兄弟,一个怀中揣着衣裳,一个睡在药香温热中,仿佛终于在这偌大的京城,有了一方安身之处。
囚车颠簸,铁锁轻响,黄尘漫漫。
朱筠徵斜倚车壁,神色沉静,眉间却隐有沉思未散。押送的缇骑多是奉命而来,虽不刻意苛待,却也无人搭话,路上只余马蹄踏地、风过旷野的单调声响。
天将入暮,押队在一处废旧驿站歇脚,士卒各自饮水、生火。
朱筠徵仍坐车中不动,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火堆,暖光映在他眼底,略有几分出神。
待守卫巡至另一侧,他方才缓缓自袖中取出那枚乞儿所赠的小物。
一枚糯米包裹的象棋糕点。
他低头细看,棋面刷了层朱红糖膏,刻着一个“车”字,背面则覆素白糖衣,印有一枚“帅”。
朱筠徵轻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他指尖小心剥去那层极薄的糯米纸,上面居然写着两行小字,字迹娟秀工整,隐隐带着些陈年芝麻糊的香气。
他靠近嗅了嗅,那香味微微发苦,带着风干的甜味。
字是这样写的:
「夜行无踪影,三更点点红;东风吹不动,落叶自西来。」
「军中夜点人三千,月照营垒影不成;槽车未走粮先散,台案如山纸上兵。」
朱筠徵指尖一顿,马上反应了过来,眼神渐沉。他抬眼望向天边那一道血色残阳,胸口仿佛隐隐一紧,泛起一丝迟钝的痛意。
沈丞相留谜,首句暗指夜行无迹、调兵隐秘,次句则直指兵籍空悬、粮饷先失暗线重。
“纸上兵。”
他低声念出,眼神一寸寸深了下去,像是将一腔怒涛硬生生压进喉底。
他望着那枚象棋,沉默良久,忽而轻轻一笑,笑意浅淡无波。
“好一个弃车保帅。”
“但愿你能压得住朱筠钦那臭小子吧。”
他垂眸看着掌心那枚象棋糕,眼神一动,将之慢慢送入口中,糖膏略甜,皮软心香,带着黑芝麻的焦香与豆面的粗糙感。
他咬得极慢,像是认真辨着滋味。
“还……挺好吃的。”他含着笑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哑,只自己能听清。
天边晚霞如血,群山肃穆无言。
夜色将落,缇骑前来催促。朱筠徵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风尘,重新坐回囚车中,不再言语。
而他心底,却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预感:
此去西北,将逢命定之局,避无可避。